“撕去了!”乡长跳了起来,立刻想到自己是被人立过正的身分。“这不行,这不行!这责任是你和我的。你能担当得起这干系吗?我家里还有一张,你给我再贴出去,再贴出去。”
冯文先生又回头转到家里去,乡警冬生在他后面拐着。从黑得发霉又发臭酸的账桌抽屉里捡出了一张告示,他展开来看一看,里面是那样写着:
一、此次办后备军,是训练你们自卫的力量,不是叫你们去当兵,你们要一体遵法奉行。
二、每期训练期间,规定二个月。在这二个月里面,由县里津贴伙食。至于服装等费,亦由县供给。期满之后,仍放你们各自归里。
三、第一期,总额五十,依每村壮丁人数比例抽派。
冯文先生辨认了一会儿,就交给了冬生瘸手。
“这到底说些个什么呀?”冬生瘸手还展着那张告示没给收起来,说道,“村里人说是抽壮丁。这么个抽法,恐怕没有人去。”
“你真是个蠢货!”冯文先生这回觉得应该发一发官脾气了。“给你讲了多少次,不是什么抽壮丁,是训练后备兵呀!不过年纪限于二十以上四十以下,而且,去训练二个月,就会回来的呀!”
“哦!哦!”本来有点火性子的冬生瘸手,现在却也学得一点耐性,涎着笑脸说。“是去学操练去吗?真的学操练学了两个月,会给放回来的?”
“当然咯!县长也对我亲口说过,区长也对我亲口说过,可还赖了你们不成?”
冯文先生一骨落坐在竹椅上。
冬生瘸手却睁着大眼,死盯住那告示。盯了一会,又把那告示倒过头来看了一阵,笑了。
“这是个什么打算。现在时势真弄得人发昏。”
“别发昏咯!”冯文先生沉着脸。老不高兴。但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到上四岙,下三岙去过,他们预备怎么样?”
“哦!哦!”冬生瘸手眯着眼,还笑着。“他们正在村尾,——在村尾等你呢。他们上半天来,——上半天已经来了的。”
“那么你怎么不叫来看我;——我,我有话同他们说呢。”
“那好,那好。我去叫,我去叫他们来。”
冬生瘸手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一转身走出去。
这回冯文先生才感到些轻松了。他妈的,真是七窍不通的“猪猡”,也不想想自己丈夫是个怎样的人。村里事哪个可以不问问咱老子呢?偏是自己老婆作贱人,看不起自己,要是下一次再这样闹,那就一定叫人贩子卖了她,弄二百元钱用用也好的。他妈的,丑婆娘!你敢?
冯文先生的心不曾轻松多久,门前满满地挤上五六个人。一看,大都是旱烟管,黑脸儿,短布褂,草鞋,干草似的黑发,枯了的眼睛。真像一幅流氓图。
一个个鬼一样的挨到长板凳上坐下,却一个个都没有话说。小村里的人对冯文先生就显得十分恭敬了。这在冯文先生看来觉得很顺眼。
“哪个呀……哪个呀!”
好久,好久,终于内里有一个颤颤地说了。
“你们到底怎么打算呢?也得让我向上面去回一声话。”乡长拨开着两腿,挺直腰背,庄严地坐着。然而,皱一皱眉,接着说。
“免免掉——可免不掉吗?”还是那个人在继续说。
“怎么免呢?怎么免呢?”乡长发怒似地大声叫了。“你们这批乡下人,真是不通窍。又不是我叫你们去的。这是上头的命令呀!上头之上还有上头呀!这命令是顶顶上头来的!我为了你们,真是脚底皮也奔穿,牙齿也说得血出了。可是区长却总责成我,不行!不行!无论如何,第一期非抽足五十名不可。五十名呀,你们一乡有好多村,一共五十个,五十个可还多了吗?区长在今天还逼着要我交出人来,我没有法子,只好说:等明天!等明天!但是明天是要过去的呀!他妈的!真是倒运年口,我也再不要干这鸟差使了。”
“那是不行的,乡长总还得你当的。”有人假装着笑脸说。
“是的,那倒推不得的。”站在一边的冬生瘸手,也抢着说,“除了你和大生先生以外,乡里还有谁当得了乡长。大生先生又是个念阿弥陀佛不管闲事的人,一天到晚念几笔酒账,香烟账……没个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