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前茶馆的顾客,正同三层楼上的一样,而此地格外多的,是司法警察,衙门内的当差们。他们每日都在十二点钟左右起床,现在正是他们办事和享乐的时候;因此衙门前的茶馆,总是终宵不寐,以待嘉宾的。
吉顺真的在那里找到了文辅。文辅坐在东首的福字座下,左手靠在桌上,身体倚着糊满花纸的破壁,右手时常任意的伸出一个指头,对着他前面坐着的乡下财主,和两位便衣的司法警察指划。这一席的东道,大概就是那位乡人,所以他是十二分的殷勤,看着文辅和便衣警察的眼色。吉顺走了进去,一直走到那位乡人的背后,文辅还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及到他喊了一声文辅先生,他才如大梦方觉似的,收回那搁在凳上的右脚,急的立了起来,殷勤的请他坐下喝茶。那位乡人见文辅这样诚恳的招待吉顺,也匆匆的立起,在中间周旋。吉顺还没有坐得安稳,便不安地说:
“现在,我找你呢!文辅先生!”
“你找我吗?”
吉顺的身上如浇上了一桶冷水,满身打了一个寒噤;他发觉了昨天三层楼上的冷淡的报复,好像决定前途就无希望。他只得呆呆的坐着。文辅又对着他们讲起他从前收束的一桩最得意的风化案件了。吉顺无意地拿起一杯茶来,还没有送到唇边,却被文辅讲的最有声色的词句怔住,无神的举着停在口旁。他倒翻着眼睛,偷看着文辅的神色;后来,文辅说到得意的时候,起劲的在桌上一拍,同时吉顺手中的茶杯就受了一种意外的惊吓,杯中的茶,满溅在他自己的衣上。他们笑了一顿,文辅又向他说了一个对不住,吉顺就好像有许多话不能再说了,于是便乘机说自己要说的话。
“我找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文辅还没有答应,那位乡人便先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愈觉得这位文人的能干,什么人都要请求到他,和他商量;一面就无形中,觉得他自己的身分也抬高了不少。
吉顺小心的把文辅拖出茶馆的门口,街上的店户,早已关了店门,黑暗如漆。他们走到一个黑暗的转角,骤然在灯光之下走出来的眼睛,就是对面站着的那人的面孔也辨不清楚。吉顺开始说起,声音十分破碎;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是很知道我的,你昨天的说话,我完全同意,我知道你是很体谅我,很心愿帮助我的。”
“我怎么不体谅你呢?你只要看,我为什么要找你,就知道了!”
“正是呢!”
“我恐怕你还没有明白罢,我是劝你把你的老婆典了,不是叫你卖。卖是永久不是你的了,典子却一面可以得钱,老婆还永久是你自己的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名……”
“你真发昏!我说你有些呆了。现在的世界,还说到什么名誉;金钱要紧哟!若是说名誉,你自己赌博的名誉有什么好听?有钱就有名誉。”
“那末,钱怎样呢?”
“那是很容易的,你可以不必说,我们为的什么呢?”
“不过……”
“咦!你还舍不得老婆吗?几年的期限满了,仍旧是你的老婆;就是平常他不来的时候,也还是你的,——他不过至多一月来一次两次罢?——总而言之,老婆还是你的,他不过要在这几年的期限以内,拿去你老婆生下的儿子罢了。——儿子你已有几个了,你再生下的儿子让他去养不好吗?还有什么呢?”
吉顺呆了多时,好像文辅的说话完全都是对的,再不能有句辨难疑心的话。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罢?”文辅再靠实了一句。
“好!”吉顺决然的答。“但是,须要赶快,我等钱急用呢!”
“我就到哲生家里去罢。他大概还在乌烟榻上,没有睡觉呢!”
他们又走回茶座,乡人已经会了茶钞,呆坐着等文辅回去。文辅向他们告了一声别,又向那乡人道了一声谢,便与吉顺一同走了出来。
吉顺看着文辅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又是非常虚空,并且这一个决定,根本上还有些疑惑。他现在将到那里暂时安顿呢?到那里再等文辅的回信呢?他想至此,便放声叫住文辅。呼声在深夜的穷巷中,正和秋野的一声喇叭,同样惊人;他履声橐橐然的追过墙角,两面夹住的高墙的回音,格外朗然。他追了两个转弯,喊了几十声的文辅,才把他前面已去的文辅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