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眼泪狗!幸喜你尚未疯狂,给人家把你禁锢起!幸喜你尚不曾被人用恶毒的石子掷伤,也未曾给乱棒打死!我想起他许多往事,不觉注视他的模样。哼,模样也不曾改变,冬瓜脸,面色铁青,宽广的前额,约占面部五分之二的地位,这额原是不能伸直的,现在似乎多了几条皱纹;嘴唇凸出,几乎与前额落在一直线上;乌黑的头发,乱草一样地堆在头上,远远看去,活像一个黑沙锅!只是神秘的眼珠,似乎更加了些玄蕴的神秘,而且全部的表情亦很奇特——呆板,凝滞,阴郁而惨淡。好像一只将牵上屠场的蹄声趵趵的黄牛一样!
两年来经过了多少变乱。我想我的朋友总有许多新闻见告,很想开始问一问他,但一念及反正“全家同吃饭,一人独睡觉罢了,”我心释然,终于缄默同蛤蜊一般。
表哥絮絮地同他们谈话,越谈越起劲,我无聊极,只静静地观察这一队游人——正北面的游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黄铜色的面庞,头发垂颈;眼珠晦涩;眉萼时时蹙起,好像在那一丛镰刀形的眉毛上,压着一百斤的重担一样;他穿着一件蓝布的短褂,没扣钮子,胸脯裸露,从那铜黄,波皱的肌肉看来,他是一个驱驰雨雪阅历风霜的农夫。
白棣靠东坐着,箝口抱膝,像泥塑木雕的菩萨一样。
靠西的青年,从外表上看不出他的职业;年纪约三十岁。脸部很奇特:鼻钩,额凸,两颊上似乎长着斑点,月光下看去,他面部的颗粒,总不能组成一光洁的平面。他那眼珠时左时右,身体不住的摇晃,好像坐在安乐椅上一般。
南面的人,最使人注意的是那肩膀:宽阔,结实,长,且平坦,好像有二百斤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他亦能承受一般,——表哥傍他坐着。
起初他们随便谈话,谈着镇上的猪市,棉花,土壤等,后来那宽肩膀忽然发现宝贝似的问那农夫道:
“老实,你们的谷子打完了没有?”
“叨光,打完了。听说土桥沟那面,出一块大洋一天还找不着人打呢。”
“怎样?”宽肩膀很注意的问。
“匪呢,现在人真聪明,听说那些匪早不来,迟不来,等你刚把谷子刈下,就来——来便逼着你打好给他挑去。”
“他们怎样来得这样应时?”宽肩膀发现空隙了。
“应时……他们早在芦草中伏着呢。你不曾听说,石板溪那面,谷子打完,稻草都不许竖起,怕有匪人匿迹其间呢。”
“嘿,光绪娃真聪明!幸得我们这些还好。”靠西坐着的身体摇晃的人说。
“好?”老农夫生气了,“你昨晚未听见枪声吗?刚睡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洋号声,好像就在门外山坡上吹着一样。我赶忙起来,倚着门槛听。是不好,我又到山坡上去。四方的狗都吠哼起来,夹着一声两声的炮响。杨湾的狗尤其吠得厉害,上上下下的,好像匪已进屋的样子。不知那户家又遭抢了?”
“沙陀寺的张老三,今天在镇上听说的。有点空钱,没有田地。”白棣补说几句。
“匪亦太猖獗了,昨天石堰场的团总来信,说锤山有匪人,回龙场亦有信来,你怕隔好远,只隔七八里呢。”农夫说。
“今——夜——满——天——星——;——明——天——大——天——晴。”身体摇晃的人,像吐铁球般,一字一字的,沉重的吐出。
“晴!”宽肩膀生了气,“再晴!再晴,你会嚼树根!再晴,你会咬石子!再晴,吃不吃?海椒茄子都干死了。”
“海禅寺的菩萨真灵验,”老农夫有所感了,戊午年打战,降乩笔说,如果给他烧一百个纸兵,一百匹纸马,可以横直保五十里没事。后来如命烧了,果真没事。这回扶乩,说有三十个红光,真果不错。现在,才(他屈指计算)才十一个,还差十九个呢!
“现在真不成世道,”宽肩膀更有些不平;“菩萨也不管事。张献忠绞川,人们都跑到高山去,围了三年,毕竟攻不破,后来玉皇放下摩脸鬼,才收尽呢。记得我七八岁时,不是,十一二岁了,米才卖六十文一升,鸭子一百二十文一个,现在呢,贵不必说,还买不着呢。好久没有脚夫进城,镇上的茶馆都在借茶叶,洋水亦卖四十文一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