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放了年假。一连几天堀口君都忙着在念经和抛掷供物。差不多每天吃中饭的时候,他都要告诉我说:昨晚某某人的灵魂又到我家里来了。于是就简略地告诉我那个人的生平。无论是男或是女,那些人都是这个社会的牺牲者,而堀口君却说他们全是顺从命运的好人。于是傍晚他就提了一包供物到海边去把那亲友送走了。而在家里又会有另一个亲友的灵魂在等候他超度。
这个人,当他对我申诉痛苦的时候,他露出等人来援救似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而跪在神橱前面,他却毫不迟疑地去超度别人的灵魂了。这也许是宗教的力量罢。但这宗教却把那无数的鬼放进了他的家中,使他与其说是活在人间不如说是活在鬼的世界里了。
新年逼近的时候,平日默默地劳动着的堀口夫人便加倍默默地劳动起来。在堀口君,也多了一件写贺年片的事情。只有那小孩更高兴地往各处找朋友玩。楼上不消说是静得像一座坟墓。我一个人在那里翻阅陈腐的书籍,受古圣贤的围攻。
新年一到,这家庭似乎添了一点生气。邮差不断地送了大批的贺年片来;拜年的人也来了不少,虽然大半都是在玄关口留了名片或者写着“御年贺”的纸卷,并不曾进房里来。但门前的人影究竟增加了许多。小孩也时常带了他的朋友来,多半是些穿着很整齐的和服的小姑娘。常常在庭前用羽子板拍着羽根羽根:毽子(日本话)。玩,这虽是女孩的游戏,但近年来已经有不少的少年在玩了。
劳动了一年的堀口夫人,在她的苍白的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多讲了几句话。晚上没有事情,也把我邀到客厅里火旁边去玩“百人一首”。玩这种游戏我当然比不过他们夫妇。
堀口君有四天没有到海边去了。大概新年里鬼也需要休息罢。但是,正月五日这天的午后他忽然又勤苦地念起经来,一连念了三四个钟点以后,他就在下面大声邀我同到海边去。我走下楼看见他提了一包供物站在玄关口。
“昨晚又有谁的灵魂来过了吗?”我一面穿木屐,一面问道。
“就是横山满子君。我回头再详细告诉你,”他严肃地小声说。
我们默默地走了出去。
从海边归来的途中……
我们依旧在那些窄巷里绕圈子。堀口君说过了那简单的回答后,就不再作声。两人的木屐在土地上沉着地发响。我被沉默窒息着,不能忍耐下去,便说:
“那恐怕是梦罢。你看见她是个什么样子?”
“梦不就是可信赖的吗?我屡次做梦都有应验。”他停了脚步,说着话望了我几眼。前面几步远近,竖着那“马头观音”的石碑。他走上去,合掌行了一个礼。他走过这个地方总要这样地行礼,我看见过好几次了。
“她的样子很憔悴,眼含着泪,要我救助她。所以我想她做鬼也不幸福,今天给她念经超度过了。以后还要给她念经呢!”他继续说,声音有点改变,我明白是一阵悲痛的感情侵袭来了。但我好像不知道怜悯似地不去安慰他,却说了类似反驳的话:
“她不是顺从着命运活过了吗?那么她应该有好结果呢!你给她的信上不是这样说过的吗?”
“但是……但是——”他仿佛遇到了伏兵,突然忙乱地招架起来,说了两个“但是”,便再也接不下去。
“但是一切都错在命运上面。这命运也只有你一个人才知道!我不相信这些。即使真有,我也要使它变成没有!”我气愤地说。我看见他招架不住地往后面退走了,便奋勇地追上去。
他不再和我交战了。他只顾埋着头走,口里含糊地念着什么,像在发呓语一般。但在我的耳朵听来,他念的并不是《南无妙法莲华经》,而是“我错了”一类的句子。
这晚上堀口君忽然现出非常烦躁的样子。晚饭吃得很少,老是沉思一般地不说话。而且因一件小事就把小孩骂哭了。饭后他说要玩“百人一首”。等堀口夫人把食具收拾好拿出牌来时,他忽然又说不玩了,就一个人跑了出去。他的妻子问他夜里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回答。
我回到楼上,又受着腐儒的围攻。虽然房间里摆着火钵,却变得非常寒冷了。接着来的是寂寞。周围静得很可怕。忽然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唱起了谣曲,苍凉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就像是鬼哭一般。这许久还不见堀口君回家。于是风起来了,一吹便吹散了谣曲。树木哀叫着,房屋震摇着,小孩也在下面哭了。这楼上就如一个鬼窟,我不能够再坐下去,便毅然站起来,走下楼,到玄关口去找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