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地看我一眼,敬畏地回答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呀!我昨晚还分明看见她。她的灵魂已经来过三次了。上一次我还不知道她死。果然以后马上就得到了她的死讯。这次她来,是求我超度她,所以我给她念了一天经,把她送走了。”
堀口君的脸上依旧带着严肃和敬畏的表情,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在这下面隐藏着什么。
他并不直截了当地答复我的问题,却只是重复说着那些旧话,那些我已经全知道了,都是从他的嘴里听来的。
女人的姓名是横山满子。我曾见过她几面,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和这位朋友都还在早稻田大学里读书。我们虽然不是同一个国籍的人,我们的姓——“张”和“堀口”代表了我们的国籍,但我们仍有许多接近的机会,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堀口君的清瘦少须的面孔表示了他的性格,他是个温和到极点的人,我和他同学的三年中间没有看见他发过一回脾气。他的境遇不很好,家庭间的纠纷很多,父母都不喜欢他,这些都是某一个晚上我们喝了几杯正宗酒以后在牛区一带散步时,他娓娓地告诉我的。
家在新县。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总之是乡下罢了。住处是牛区原町一家楼上的贷间贷间:出租的房间(日本语)。三铺席的窄得几乎叫人转不过身来的房间,他居然在那里住了三年。家里寄来的钱不多,假期内他也不回家去,依旧留在吵闹的东京,过他的节俭的生活。
我的思想和他的差得远。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日莲宗的佛教是家传的。他自己并不坚决地相信它,不过自小就活在那种环境里,从没有怀疑过那宗教是什么样的东西,也就把它当作养料般地接受了。
父母来信责骂他,父母的意见永远是对的。报纸上说了什么话,也不会错。日本政府在替人民做事,兵士保护人民,俄国人全是他们的死敌,——这些都是他的信仰,他似乎从来不曾怀疑过,但也并不热烈地主张或者向人宣传。虽然是信仰,却也只是淡淡地信着罢了。要是不同他相熟,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们是政治经济系的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每天不得不到教室里去听那些正统派的学者鼓吹资本主义。我听久了,也生厌起来。他却老是那样注意地听着。但是下课后偶然和他谈起什么来,他又像不曾用心听过讲似的。因此大考的成绩并不好。他也不管这个,依旧继续用功,而第二年的考试成绩也不见好一点。
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却做了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我的朋友了。
“不要老是这么愚蠢地用功吧,多玩玩也好,”我常常半开玩笑地这样劝他。他自然不肯听从我的话,但有时也很为我所窘。譬如我约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玩,他虽然不愿意,也只得默默地陪了我去。我明明知道他的心理,却装做不知道似地故意跟他开玩笑。
第三学年开始以后,他的生活就渐渐地有一点改变了。清瘦的面孔上多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在教室里也不常做出从前的那种痴样子,却时常无缘无故地微笑着。但这情形除了我以外恐怕就没有人注意到,理由也很简单,我在班上是最不用功的学生。
我起初为他的这种改变感到惊奇,后来也就完全明白了。某一个星期日我在上野公园遇见他。我隔着池子唤他,他没有听见,却只顾往前面走了。他平时几乎不到公园来,这次还带了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她的相貌我不曾看清楚,从侧面看去似乎很苗条,而且是剪了发的。
第二天在课堂里遇见他,就对他说;“我昨天在上野遇见你了。”
他不说话,吃惊地红了脸,微微点一下头。
下课后和他一道走出学校来,终于忍不住问他;“那女子是什么人?”
我看出他的受窘的样子。但他并不避开我,却诚实地回答道:“我的一个远亲的姑娘,也是从新县出来的。”
他看见我现出不满足的神情,便加了一句:“横山满子君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啊,原来如此……”
这一天关于横山满子君的话到这里就完了。过了几天见着他时我又问:
“喂,满子君怎样了?”
他用了责备的眼光看我,略略红了脸,却诚实地答道:
“昨晚去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