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话他再也不肯说了。
我对横山满子君的事情虽不知道,却很高兴堀口君有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因为至少她使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愚蠢地用功了。我是一匹不受羁绊的野马,所以不高兴看见别人在陈腐的书本里消磨日子。
那时我住在马场下一家乐器店的楼上,是个吵闹的地方。
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红灯笼一般的月亮从这都市的平房顶上升了起来,深秋的天气清朗得连人的内脏也揩干净了似的,晚风微微吹拂着道旁的玩具似的木屋,连日被资本主义和什么什么立国论弄昏了脑子的我,看见自己房里到处堆着的破书就烦厌起来,只想出街走走。走到街上又想到公园去玩,于是顺便去拜访堀口君,打算邀他同到上野去。
堀口君的房东太太同我很熟。她对我温和而奇怪地笑了笑,低声说:“上面还有客人呢!”于是高声招呼了堀口君,一面让我走上楼去。
我一面嚷着,一面大步走上去,还不曾走到最上的一级,堀口君就赶到楼梯口来迎接我了。脸上带了点慌张的表情,好像我的来访颇使他受窘似的。
“怎么样?到上野去玩,好吗?”我见着堀口君,不管有客没有客,就大声叫起来。
“满子君在这里,”他严肃地小声对我说,头向着房间那边一动。
“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好笑,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堀口君进了房间。
那个跪在座蒲团上面的女子看见我走进就磕头行起礼来。我只得还了礼,一面口里也含糊地说了两三句客气话,每句话都只说了一半,连自己也不大明白。我素来就是这样。其实心里很讨厌这种麻烦的礼节,但又不好意思坦然受人家的礼。这样一来堀口君的介绍的话也没有听清楚,也许是他故意说得那样含糊。
行过礼以后大家都坐定了。他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不知礼节的我却盘腿坐着。觉得无话可说,就拿起在旁边碟子里盛着的煎饼果子之类来吃,一面暗暗仔细地打量跪在我斜对面的横山满子姑娘。
梳着西式头,浓密的短鬈发垂在颈际,衬出来一张相当丰满的白面庞,面貌是小心修饰过的,并不十分美丽,但一对清澄的眼睛使这张脸显得有了光彩。据说日本女子很会表情,也许是不错的。满子姑娘的表情的确很漂亮,给她添了不少的爱娇。她说话时比她沉静时好看。但她不常说话,似乎沉静了一点,也许是因为有这个陌生的我插在中间的缘故,我想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决不会是这样沉静的罢。
我们谈了一些平常的话。我知道她同父母住在一起,父亲在陆军省里做小职员,哥哥到大连去了;母亲是第二个,还有一个刚进中学的弟弟。这些在堀口君看来也许是了不得的重要,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看出来这位姑娘在性格、思想方面和堀口君像不像就够了。反正坐在这三铺席的房间里很拘束,要是把他们两个都拉到上野去,于他们也不见得方便。结果还是我一个人走罢。正在这样打算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满子姑娘的问话。
“张君,方才堀口君说起您在欧洲住过,真是羡慕得很。那些地方一定很好罢?”
自己跟着父亲在法国住过几年,还在法国的小学毕业,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曾向堀口君说起过,所以他把这也当作介绍词似地对满子姑娘说了。
“那是做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也记不清楚了。我总觉得各地方的情形都差不多。也没有特别好的地方。”
“法国一定是个自由的地方吧?我想那里的女人一定很幸福。我读过几本法国的小说,真是羡慕极了,连做梦也会梦到那样的地方呢,”她憧憬似地说,那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追求什么似地望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看出法国青年男女的面目,甚至于法国社会的全景来。
没有读过一本法国小说,而且只在法国小学里尝过那种专制的滋味的我拿什么话来回答她呢?我被这问话窘住了。
在她呢,她被热情燃烧着,先前那种少女的羞怯的表情完全消失了。那件紫地红白色花朵的绸制的“羽织”羽织:日本式的上衣。陪衬着她的浓施脂粉的脸庞,在电灯光下面光辉地闪耀起来,吸引了堀口君的全部注意力。在旁观者的我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为爱情所陶醉了。不同的是:男的醉在目前的景象里,而女的却放纵地梦想着将来的幸福。只有我这时却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景象。满子姑娘跪着的姿势在堀口君的眼睛里是极其平常的罢,但我却看出来一代的日本女子跪着在向天呼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