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八金展开思路狂想的时候，过去的老冤家，那个昔日的当权派周把式找上门来了。八金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这个冤家，仇和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牙齿骨不由得咯咯作响。八金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和仇视的眼光把周把式吓得后退了一步：“八金，嗯，不，周村长，过去我对不起你，你要咋的都能行，我今天厚着脸皮来找你，就是要把我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然我心里老是不安。过去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叫你们全家吃了很多苦，但我现在就遭到报应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几年你可能也知道，我老婆子死了，娃子听上婆姨的话，要把我赶出门呢，不要我了，我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啦，到头来落了这么个下场，也真是罪有应得呀。我今天来，一是给你赔不是，二是请你给乡上说一说，我想到乡上的敬老院里呢。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的过去，给我帮这个忙吧，周村长，我给你磕头啦。”说着就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八金也不理会，想磕头就磕吧，自己一家从老的到小的多少年所受的苦难也该值他这几个头，罢看他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就是再磕上一千个一万个也该。但又一想，自己是个党员，又是个村干部，党章里也没写着接受磕头认罪这一条呀，自己是受了苦，受了罪，但政府已经给平反了呀。再说这个周把式他所做的坏事不是已经遭到报应了吗。唉，算了吧，人家已经认错了，谁都有老的时候呢，你看他那个样子也怪可怜的，还计较啥呢是，算了吧。
想到这里，八金不动声色地又坐了下来，甩出一句话：“算了，你起来说吧。”
周把式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八金，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八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我下次到乡上开会的时候，我和乡上的民政干部说一下，要是在政策规定的范围内的话，咱村上给出个手续，你就可以走了。不过，我给你说明一点，我是以公事公办的方式办事的，绝不是以个人立场办事的。你回去吧。”
周把式千恩万谢地走了。
10
周把式走后，八金也无心再看报了。周把式的身影老是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平心而论，自己和周把式乡里乡亲的，俗话还说远亲不如近邻呢。自己和周把式的结，根子就出在两家的娃娃身上，可闹到后来就上了纲上了线了，自己本来也没有做啥坏事，可这个周把式也太能下狠了，一双小鞋叫自己穿了十几年，周把式呀周把式，幸亏老天有眼，你现在也有受罪的时候，也有求我的时候，你当初为啥不给你自己留条后路呢，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呢，把事情往绝里做呢，连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八金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知不觉，天渐渐黑了下来，于是八金锁好了村办公室的门，推上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朝家里悠悠地走去。
吃过晚饭后，八金一个人坐在伙房屋里，点了根烟抽着。忽然想起《新闻联播》的时间到了，本想起来到炕上看看新闻，才一伸腿，就一阵又麻又酸又痛的感觉，他暗道：不好，腿抽筋了。他只好又原地坐着不动，两个手抱定抽筋的腿，大约过了七八分钟，那种酸痛感才慢慢消失。他用手捶着自己的大腿，自言自语地说道：“唉——老喽，老喽——，岁数不饶人呀。”
说了这句话，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闭口不说了。他想到自己才五十多岁就有了“老”的感觉，那周把式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他的感觉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想起他今天的说话、动作，好像有一种苍凉，一种凄悲，这种感觉别人是体会不到的，真是验证了古人的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都会老，总有那么一天，走不动，下不了炕了，身边又没有人，那才叫苦呢。周把式已经尝到了这种苦的味道了，看起来他今天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应该死抱着个人成见，对待一个受苦的老汉，这可是个良心问题呀，何况我还是个党员呢。
想到这里，八金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穿好衣服，正要准备出门，恰在此时，周把式拄着拐棍进了门。
“周村长，我……”
八金愣了一下，说：“你有啥事坐下说吧。”
周把式把拐棍抱在怀里，艰难地慢慢坐在板凳上。
“周村长，我实在是没办法呀，我心窝子痛得不行，娃子不给钱不说，媳妇子还叫我明天搬出去呢，不要我了。”说罢，竟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