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大片成熟的麦田,那团灰色光影静静伫立。他分开整齐的麦穗,向前撵了一步,那团灰色光影也向前——不是滚动,而是跳跃——跳跃了一步,他停住,那团光影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同样灰色、淡漠的眼珠。
1
小夏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没有一个地方让人不感到奇特:凸出来的额头,www.xinwenju.com凸出来的眼睛,凸出来的鼻子。以此作为参照,深深凹陷进去的嘴巴,头顶光秃秃的,好像和尚,四边稀稀疏疏地长了一些焦黄的头发。短身材,手大脚大,面色灰暗,脸甚为光滑,像一张婴孩的脸。他身上经年穿的都是那一套衣服:一件黑得看不出是脏还是干净的夹克,里面是一件中山服,甚至再里面贴肉穿的还是中山服。也许他拿它当衬衣来穿了。当然,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会只穿一件作为衬衣的中山服与那件夹克。数九寒天,他又会穿上一件毛绒线衣。这件毛绒线衣也许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原来的颜色应该是红色,但穿在他身上,却灰不拉叽的,日子久了,线头疙疙瘩瘩的,甚至辨别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就是这件毛绒线衣,他还编造出了极为离奇的爱情故事:一个矿工,他的老婆,二十来岁的小媳妇,人长得水灵极了,寻死觅活地爱上了小夏,甚至愿意跟他私奔,这件毛绒线衣就是小媳妇当初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娘的,”他恬不知耻地说,“婆娘嘛,都是一个样子,一对大奶子,软绵绵的……”
这时他大约喝了一些酒,眼珠浑浊,面皮微红,语言清晰。他的口音似乎夹杂了好几个地方的方言,南腔北调,滑稽有趣。这时他的生活也就加倍离奇,许许多多的人物纷至沓来,有些他没有见过,也都喝醉了酒,脸面歪斜,扭曲,然而都笑着,似乎是他多年没有见过的老朋友。他笑了,腮帮上有一颗蛀牙,钻心地疼。
2
那还是小吴刚开这三元旅店没几天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数九天气,外面零零星星地飘着小雪。旅店里没有几个人,大个子,骆驼李,还有拉板胡的王老汉。板胡声音,像一条呜咽的狗叫,王老汉有时也放开嗓子唱几句,没有山里的苍凉劲儿,只是平添了些许冷清。小吴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也不知道自己开了这个三元旅店,是赚还是赔,只见刷刷响的大票子流了出去,每天收回的却是块儿八毛的,拢成一堆也还有些模样,可一张一张地数,不免叫人失望。
他心里烦闷,眼睛也凉。有一个人影,似乎总是在门边闪着。他踱了出去,外面天冷,片刻间身上就起了一片小疹。已是晚上九点多的光景,天上彤云密布,对面卖油辣子面的老顾,已收了摊子。闪着荧光的“旅客住宿暖气热水铺盖干净三元优惠”的广告牌前团了几个猥琐的黑影,全身抖落不停,慌不迭地濞着鼻涕。看见小吴,他笑了,那一口牙倒整齐、白净,在暗红的夜色里极为鲜明。
那就是小夏了。小吴招呼了进来,他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就紧钻到一个铺上,拉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他极为善谈,一个个打招呼,但嗓子似乎永远粘着痰,咕咕哝哝的,语音不清,没有人能听明白他说什么。
“娘的……我叫小夏。”他说,“兄弟,烟瘾犯了,能给根烟抽吗?”他这话是对大个子说的。大个子阴着脸掏给了他一根金丝猴。抽着烟,他越发兴奋起来,一边唠叨,顺便吃了骆驼李的半个饼子,嘴里说着:“娘的……斜对面老王的店,住了一屋婊子点着蜂窝煤炉子,夜里不让人添煤,加条电褥子,还要加收钱……这里好,好暖和,娘的,住了一屋婊子……”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是什么样的货色。小吴咳嗽了一声,但小夏说溜了嘴,一时半会停不住,又扯起他认识的一个婊子的故事。那女人四十来岁,带着个小女孩,人长得乌七麻黑,似乎永远都在街上拉客,好像连女人的例假都不曾有过。
“他娘的,妈了个巴子,”他说,“狗娘养的,还带了个小女孩,真他妈的……”
很快小吴就明白在这人身上是收不到房钱了。他人仗义,又架不住骆驼李在耳边叨叨着:“可怜的,大冷的天……明儿找着活,让他将今天的一起算……”骆驼李还拍了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