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了?住着吧。”小吴说,“出门在外都是客,谁也保不住有个三灾六祸,在外面转了很久了吧?这么冷的天,进来就是了,谁还能把你撵出去?不过,话可是明说了,住店可以,欠着也行,但你得还!虽说这三瓜俩枣的,也饿不着谁,但我们是做买卖的,得公平是不?你欠了不还,就当是可怜你,那别人怎么办?我这也不是三两天的生意,有话咱得明挑了说。”
“这话在理。”大家都竖起了拇指。
“娘的,”小夏也说,“是这个理。好死赖活一条命,咱明白事理,欠钱要还……”
就这样,小夏在三元旅店常住下来了。
3
有一段时间,小吴感到一种陌生的孤寂。首先,这种陌生的感觉是由他老婆带来的。他老婆是那样一种女人:做姑娘时还水灵来着,一颦一笑都带着妩媚,也不乏娇嗔。可是作为一个女人,生活迅速使她苍老下去。人还是那个人,干瘦,一张瓦片脸儿,眉眼也和顺,但以前娇嫩的皮肤不知怎么就像长老的黄瓜,一片蜡黄色,手也像鸡爪子,上面布满了褐色的斑点。这样一个女人,以前小吴可是用尽了力气,甚至有些欺骗的伎俩,才使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成天绷着脸,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数落,从一天一个样飞涨的物价,到夜市里孩子的啼哭,这一切似乎耗费尽了她的力气了,使她不绝口地抱怨。最终这些数落和抱怨无一例外地都落在了小吴的身上。似乎是小吴将她拖进了一个漆黑的洞,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生活。
这样想象并不是毫无理由。就像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刚结婚的年轻人一样。小吴骨子里也就有一种轻信的狂热,这种狂热驱使他相信生活里会有很多奇迹,比方说赌博。老实讲,小吴不能算好赌,只偶然打打麻将,或者天阴的时候玩玩扑克、砸金花、拐三。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算一个温文尔雅的赌鬼。他并不想,也不希望依靠赌博能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只是——每当这些时候——他还是会产生不切合实际的幻想,盼望着自己能在一个小范围内成为有力量的人,能主宰他的赌友们——或者他自己——的情绪,欣赏每一个人的绝望与愤怒,自己却讥嘲地笑着。可是,也许因为总是输的缘故,每次赌博都是以他的沮丧收场,根本主宰不了任何人的情绪,最终不免还要受老婆的数落。这样的家庭闹剧最近经常发生,终于有一天,老婆哭哭啼啼地吐出了离婚两个字。
后来,小吴与四方化缘的唐和尚喝酒时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家庭危机。唐和尚叹气劝说:“阿弥陀佛……人这一辈子,还不都是这样吗?都滚在无常中,所有的事情都在滚动着,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
小吴很奇怪地打量着这个假和尚。他好酒,贪吃,还好色。也许他真是一个有道行的人。不过他的道行别人不能理解,使他看起来像一个骗子。小吴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想,感觉自己像一个孤独而不能被理解的人。甚至这个唐和尚都是一个很陌生的人了。是的,他是一个有趣的人,然而又是一个很陌生的人。他努力地想象自己的老婆成了一块石头,一块粗糙的砾石,她也许会从山上滚下来,也许会停在某个地方。自己呢?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但也每天每夜地想,觉得自己糟透了,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像一个酒鬼,又像一个大邪鬼,有时又像一个在逃的杀人犯。这种想象无休无止,终于,他让自己沮丧到了极点,像一条狗,吠了一整天,而主人却没有赏赐他任何食物。
这时,他看到了小夏。这个人似乎是永远那么无所谓地活着。他每天每夜几乎总是在说话,语音不清晰,嗓子好像永远粘着痰,咕哝着,谁也听不懂他的意思。有时,他喝了酒,反而就清醒了,声音也清晰,这时的他,却沉默寡言。所有的人都逗他,他们知道他的故事:一个四川人——河南人——山西人?有一天,偷了一辆摩托,又是一辆,再一辆,终于把自己弄到了监狱里。
“小夏,他们打你吗?”
“打了。”
“用什么打你呢?棍子吗?”
“抓起什么用什么。他娘的……新来的犯人总要过关,站在墙边,一个挨一个地打……后来成了老犯,也打的,洗脸用的毛巾,蘸湿了水,拧成麻花,一下一个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