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哭了起来，涕泪滂沱，粘着痰的嗓子干号着。身躯抖擞的像没有了骨头似的。大家也顿时无趣了，劝着他，又同情他了。
4
不知道是谁想起了小学课本上的一篇文章《寒号鸟》，于是他给小夏起了一个寒号鸟的绰号。是的，小夏有时十分懒惰。大约前一天找到一些零活，老板也大方，爽快地给他开了一天工资。如果这是淫雨霏霏的一天，或者天特别热，又或者飘着雪花，这时的小夏就团在床上，拥着被子，他感冒头疼或者经年骨节疼痛，嘴里总是念叨着：“娘的……疼呀，钻心地疼……”似乎是在向别人解释什么。
这样的一天，当旅店里其他人都找活干时，小夏愉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小吴的支配下，他拖地打扫屋子，叠被，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还哼着什么歌曲。这一切，都干完后，他打开了电视，从电视剧一直看到广告，有时甚至为电视里的人物哭了起来。如果他还有闲钱，会打些散酒，买点儿花生米，自斟自饮，喝着喝着，他又会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容易哭泣。也许生活中的苦难像风沙一样，但他并不像砾石，没有被磨得粗糙坚硬。他更像沙漠里的砂岩，彻底被沙化了，虽然看起来还有岩石的模样，但一碰就会分解成碎片。
“小夏，”有时小吴会跟他喝上一杯，他说，“给我讲你与那个小媳妇的事情吧。”
“娘的……”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是在矿山上吗?”
“女人，娘的都是一个样。”小夏惘然地抬起眼帘，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就像一头牛的眼珠子，充盈着浑浊浆汁的泪水。
“你他妈的是不是在骗我，你压根就没有什么小媳妇是吗?”小吴揶揄地笑着说。
“有的……”他着急了，“娘的……一对大奶子，软绵绵的……咱可怜啊，没有女人命。”
“行了，大男人，总是熊包脓脓的，动不动就滴尿水子，你是不是因为强奸了人家小媳妇才坐牢的呀?”
“啥?”他惊慌了起来，终于明白了小吴的意思。这好像直击了他的额头，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号啕大哭。他似乎受了天大的冤屈，但又不能辩白，像个无辜的人，只能用哭泣来缓解心中的怨气，嘴里在咕哝着什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与此同时，喝的酒也涌了上来，他脑子里同时又泛起稀奇古怪的幻想，似乎他真处在什么惊天的冤屈当中，远远地，许多人围看着他，他们像秋天的云，淡得若有若无。
小吴满意了。他当然明白小夏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做不来强奸杀人的勾当。他是臭水沟里的蛤蟆，虽然丑陋，本身却没有什么害处。长久以来，窒闷在小吴胸中的浊气一下子舒散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又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了，能主宰他人的喜怒，虽然这个人不过是蛤蟆一样的小夏，但这种感觉毕竟使人舒畅。他细细地看着小夏的眉眼，又有些可怜他了。同情具有净化人心灵的作用，小吴在模模糊糊中感觉到自己是个好人，而收留这个小夏，也没有什么坏处。最起码可以立此存照，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人活着，证明还有一个人，他活着比自己更卑污，更在泥水里滚着。
5
一年过去了。大年三十的这天，天气晴朗，空气中涌动着清冽的寒冷，旅店里几乎空无一人，只剩下了小夏。他是个没有家的人。甚至是在这天，他也找到了活，帮一家餐馆涮了三天盘子，晚上，因为是除夕的缘故，老板娘怀着怜悯之情，封给了他一张一百元的大红包。这是一个过于肥胖的女人，因为两颊的肥肉太多，眼珠挤成了一个小黑点，像用笔点上去的。下意识中，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肉欲，她满身都是肉，这些肉松弛、柔软、白净，好像一个大的棉花堆，陷进这样的棉花堆里，一定非常暖和、舒适。“女人哟!”他在心里叹息着，几天前，他用自己攒下来的钱，找过一个妓女。那是一个枯涩的女人，快四十岁了吧，坚硬，耐折腾。他就像一小块石头落入了老虎钳子中，折腾得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
大年三十的这个晚上天上特别亮，似乎不像夜晚，但也不是白昼。天空时不时炸起焰火，空气中也蒙着厚厚的硫磺味儿。小夏买了两斤散酒，一斤猪头肉，几两油炸花生米，孤零零地坐在店里看电视。电视里是春节晚会，笑星、歌星一个挨着一个，假模假样，脸上堆着媚笑，他有时被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又感到厌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去了，他感到了一年来仅有的孤独。是的，就是他这种人也会感到孤独。一年来只有那么一次，他感到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实心实地的木头。他喃喃自语，拉着哭音，竭力想回忆起许多往事，但他这个人好像每天写每天擦的黑板，一些事情、一些人物前后相继出现，又顺理成章消失，在他脑中竟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灯光在他身上投下白色的阴影，使他变薄、变淡，似乎成为粉笔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