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李博和宋大刚步行进城,在小姨家吃过晚饭就推上姨父预先准备好的平板车和粪桶,到厂里的几间厕所去掏粪。据宋大刚讲述,那个巨大的木制粪桶一个人都搂不住,他和李博轮流用粪勺舀个没完,怎么也不见满。折腾了一两个钟头,总算把粪桶填满时,他们估算了一下,足有两百斤吧。他们推着硕大的粪桶上路,天已黑透,路又不平,桶里的屎尿被颠簸着不断溅出来,臭气冲天。这打乱了他们原来的计划:不能走土路,得绕着县城平坦的柏油路回村,这要比土路多走五六里地,却能保住粪车的平妥。一路上,他们轮换着推车。两人掏了一阵儿厕所已经很累了,现在又要绕道回村,宋大刚就有点火不打一处来,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抱怨着天黑、路远、粪臭;抱怨着卖苦力的日子没有尽头。说到激愤处,他干脆双手一松将车把往地上一撂,躺在地上哭闹起来,仿佛一辈子的委屈都被这一车大粪勾引了出来,非得对着臭烘烘的黑夜撒一回泼不可。他口中喷射出一股又一股对所有人,甚至对某些大人物的诅咒。虽是无人的旷野,李博还是扑上去拿手捂住他的嘴,他就冲李博的手上吐唾沫。几十年之后的宋大刚,最怕黑石头村的人讲这段,每逢讲到这里他就高喊着“打住打住”。然后大家就说,这可都是你一字一句告诉我们的呀,人家李博可什么都没提过!是呀是呀,宋大刚说,可谁会想到叫你们当成了我这辈子的一个保留节目呢。那个晚上,李博蹲在他身边又劝又哄,用细瘦的胳膊拼着全身的力气抱宋大刚起来,让宋大刚空手跟着走,然后他单独一人把粪推回了黑石头村。接着,他们又连夜返回县城送还平板车和粪桶。当他们再次从县城回到村里时,太阳已经很高。
程秀蕊站在家门口,在光天化日之下闻着墙根那堆新粪呛人的气味,看着由远而近的李博和宋大刚。她已经从浇了一夜地回来的胡晓南那儿知道了这一夜的“粪事”,她粗算了一下,这一夜多,他们不停地走了六七十里地吧。她看着这两个人,他们脚步趔趄,灰头土脸,形容憔悴,神情却亢奋,仿佛刚刚合伙殴打了别人,或是刚被别人痛打。宋大刚只对程秀蕊说了一句话:粪来了,我可得去睡了。
程秀蕊对李博说,那你呢?她想到定在当天下午的比赛,很是不忍心。她告诉李博,吴端已经答应了今天下午。她又说要不咱们改一天吧。李博告诉她,不用改了,下午行。
在那个5月的下午,经历了一整夜的长途跋涉之后,李博在黑石头村小学的破院子里和镇中学的乒乓高手吴端如约会面。据说吴端还是身穿西式短裤小方格衬衫,白球鞋还是一尘不染。他的球拍是名牌“红双喜”,站在黑石头村小学的院子里,一定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李博的球拍是低一级的“流星牌”,边缘的破损处沾着星星点点的橡皮膏。他的衣裳,严格地说,他的衣裳肯定还溅着一些大粪的斑点。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吴端在开赛前和比赛后互相握手——据说。所以用“据说”,是因为这场比赛的策划人程秀蕊没能来看比赛。那天她的娘,那个总是感叹李博他们“可怜不待见”的小个子妇人,在被丈夫又一次殴打时突发阑尾炎,程秀蕊和爹一块儿送她去了镇医院。虽然娘在镇医院当时就做了手术,但程秀蕊回到村里已经是第二天,赛事早已结束。很长时间里,这成为程秀蕊一个特别重要的遗憾。
守候了娘一夜的程秀蕊满心惦记的都是李博的输赢。她一回村就迫不及待地向胡晓南和宋大刚打听昨天的比赛。谁赢了?她问他们。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没有去观战。程秀蕊想起来了,他们不喜欢乒乓球。她又向村里的大人和孩子打听。谁赢了?她问他们。一些人去小学校看了比赛,但村人并不了解乒乓球,他们甚至看不懂输和赢,因此他们无法让程秀蕊满意。他们的注意力在另外的地方,比如两个少年人的握手,就让他们称奇并且开怀大笑。村人之间是不握手的,他们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赛个球还非得握握手不可。两个半大的孩子家。
谁赢了?程秀蕊又急切地想要去问李博。她听说李博正在地里浇麦子,就直奔八队的麦地。远远地,她就看见他正弯着腰改畦口。他细瘦而有力的胳膊挥动着粗柄铁锨,显得那铁锨挺笨大。哎——,李——博!她铆足了劲儿冲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