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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

时间:2023-12-0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徐则臣  阅读:

  “小家伙,有卖汽水的吗?”她问我。

  我指了指刚搬到南大街的老歪的杂货铺,现在改叫“老歪大商店”了。

  “我小时候也牙疼,”她摸着自己的脸说,“肿得比你还大。哈。”

  他们把摩托车停下来,向老歪大商店走。音乐继续响。然后每人拿着两瓶汽水走回来,女的一边喝一边拿另一瓶汽水向我示意,让我喝。我慌乱地指着自己的牙,我的意思是太甜了,牙不行。那女的就笑了。马尾巴男人问铁皮屋前的一堆人:

  “哥们,这地方还有哪儿好玩?”

  二流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我叔叔挺身而出。他去过几次市里买广播器材和唱片,跟大城市里的人打过交道。“运河,”他说,“还有花街。老房子。”

  女的两手一摊表示失望,看马尾巴男人时眉毛直往上挑。

  “刚从那边过来,”马尾巴男人说,“船也坐了。水还不错。”

  老歪在店里冲这边喊:“喂,汽水还有。”

  七万几个咧开嘴笑了。这老东西,想钱想疯了。

  我叔叔也卷着舌头学人家说普通话:“哥们,你那曲子好听。”

  “是么?谢谢。”马尾巴男人说,一手拎一只汽水瓶子就跟着扭起来。

  七万门前惊叫一片。一个人对七万说,关掉关掉。七万抓着裤管去关屋里的录音机,崔健正在唱《一无所有》。

  “你们也会——”我叔叔说了半截子赶紧改口,“跳得真好。”

  “这霹雳舞,太空霹雳,容易。”马尾巴男人说,示意女的也跳一下。那女的真的就放下汽水瓶子跳起来。本来挺温柔漂亮的一个女人,动作一起眼神就变了,生出一股子冷飕飕的邪气,硬得像玻璃。连我都看出来了,这才是舞蹈,动作和音乐之间和谐无间。两个陌生男女就在南大街的路中间跳上了。霹雳舞。太空霹雳舞。听见这名字我叔叔和那帮二流子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们总算知道这叫什么舞了。

  他们一直跳了大半个小时,直到马尾巴男人踢翻了一只汽水瓶子。他们停下来时,音乐也结束了。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太阳在西半天摇摇欲坠。我叔叔去老歪店里给陌生人又拿来四瓶汽水。

  “这里距城里还多远?”马尾巴男人问。

  “急着赶路?”

  “就是找个睡觉的地方。”

  “住在我们花街行么?”我叔叔脸都憋红了。

  “有旅馆?”

  “一定能让你们住下,”我叔叔说,“你们,能教我们跳舞么?我随便问问。”

  马尾巴男人看看那女的,女的说:“随便啦。”

  马尾巴男人拍一下我叔叔的肩膀:“没问题,哥们。”

  那天傍晚我叔叔当然不可能去帮我爸妈码砖,他和七万还有那帮二流子凑了钱,在铁皮屋里丰盛地款待了城里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好铁皮屋,让二流子们分头去召集熟人,新闻一播完就开始学跳舞。霹雳舞。太空霹雳舞。一点没错,就是这名字。他们从遥远的北京来,是一对喜欢漫游的年轻人。一辆摩托车,两个人,要走遍大江南北。

  我爸妈对叔叔无可奈何,“陪客人”是最好的理由。他们继续从邻居家扯出一根电线,在十五之光的电灯底下码砖。盖三间屋和一个院子竟然要那么多的砖。病牙让我无所事事,我去铁皮屋只是为了看那两个城里人。人那叫一个多,为了挤进去我差点把肿胀的腮帮子挤破。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是冲着两个洋气的陌生人来的。当然他们俩的舞跳得也好,即使你一点看不懂你也能看出来他们跳得非常好。他们在用白粉笔画定的一个圈子里跳。这叫“滑步”。这叫“擦玻璃”。这叫“登山步”。这叫“拽钢丝”。这曲子叫《荷东》。《荷东》知道吗?就是《荷李活东方明星舞会》。“荷李活”知道吗?就是好莱坞。这曲子叫《猛士》。这是迪斯科。我叔叔他们一个劲儿地点头。他们既懂又不懂。在这个偏远的花街,一切都可以知道,一切也都可以不知道。

  一帮二流子算是开了眼了。我叔叔学得最好。他对马尾巴男人崇拜不已,连对方的长头发也喜欢。教到最后,马尾巴累出了一身汗,为了凉快他把头发散开。浓黑的头发披在肩膀上,从后面看反正不像男人。那女的也累得够呛,一晚上喝了六瓶汽水。出汗的样子也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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