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对此毫无怨言。
有一次县长来了,站在山坡上讲话:贫下中农同志们,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坦桑尼亚阿尔巴尼亚才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要和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为解放全人类而共同奋斗!今冬明春,我们大干快干抓革命促生产……为了听领导讲话而歇憩的农民坐在扁担上或者背篓上,若有所思地卷着叶子烟,懒心无肠地说着家长里短。等他们重新背上泥巴,怎么也不可能把背篓里的黄土和解放全人类联系起来,不知道这和坦桑尼亚人或者阿尔巴尼亚人有什么关系。你吃你的苞喔饭,你帮他们干什么,说不定你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干活,人家正挖空心思整治你呢。
但舅舅能正确理解这些话,不为解放全人类也得这么干,要不然吃了那么多苞喔饭干什么?吃了可以不干活么?他认为,活着的奥义就是吃苞喔饭和白米饭,其他都是扯淡。
舅舅是拖碾子的。这是最苦的活,工分高。所谓的碾子,是一个巨大的圆柱状水泥礅,用它来把泥土轧平压实。十六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拖着它碾过来碾过去,拖一天下来,放下绳子时有种身轻如燕之感,走起路来却像在戏台上一样矫揉造作,脚步太重,而身体太轻了。最吃力的是起步,16个人一起使劲都不行,还得有几个好劳力搭把手。只要连续滚动起来,每个人的肩上会轻松许多。但每天起步的次数太多了,拖过去拖过来需要调头就不说了,单是陷进松软的泥土里的次数就不计其数。新铺的土压实了,压光滑了,拖起来并不难,他们可以像开玩笑一样拖着它飞跑。每到这时候他们会哈哈大笑,那些背着土的人也会跟着笑。还没笑够,新的泥土又铺上了去,吃不完的苦头又来了。
舅舅拉纤的位置相当于辕马,和另外三个人在最后一排。起步的时候,双脚一前一后挪开半步,身体弯如犁辕,头顶着前面一排纤夫的屁股,猛地一使劲,大碾子找到熟路似的,不快不慢地滚起来,这时他们才打开撅成一团的屁股,认命似的一步一点头拖着碾子前进。大碾子压平了松土,也压平了他们的脚印。
那天大碾子被一块石头顶住了,增加了8个人也没能把它拖翻过去。指挥长又叫来8个人,32个人拉紧绳子,喊了一声“嗨左”,大碾子一下子滚了过来,肩上的绳子突然一松,舅舅摔倒在地上,碾子把他的双脚压扁了。送到医院,医生把他的双脚切掉了。
副镇长带来的投资人听了舅舅的喊叫,拍屁股走了。副镇长如果做成这桩事就是最大的政绩,下次换届选举,说不定就当镇长,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从舅舅第一天阻止这事开始,村里人就争得不可开交。一派叫道:这个老者有神经病!山庄建好了,村里人打个临工,卖点小菜,或者借势做点生意,多好的事情呀?另一派则不肯苟同:不要想那些好事,这么多年来,镇里村里,好事落到过你我的头上吗?还不是那些和他们沾亲带故的人才能沾光。水库一旦被挖垮了,污染了,满坝的稻田哪来水灌溉?他干不好了撤走了事,我们可是坐地户,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呀!
投资人不投资了,村民的争论失去了意义。但怒不可遏的副镇长扬言要舅舅承担一切后果。舅舅呢,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副镇长说:随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坐牢么?
我想哪至于判刑坐牢,舅舅的做法够不上犯罪,法律上讲不通的。我叫大表哥放心,副镇长不过是吓唬人而已,真要告上法庭,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在老家工作的同学打听了一下,他们说镇里的干部是很讨厌我舅舅的,但起诉一事,镇里的领导会上的确说过,暂时还没什么具体动作,究竟怎么处理,他们也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表哥没再打电话来,这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放心了。
再次回到老家见到舅舅,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我特地选了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去他家,想知道他在树上会不会看见我。
可直到走进院子,我才发现他不在树上,并且也没像以前那样在屋檐下编筐。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生病了?
进屋后,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他在厢房掰玉米。横拿着玉米棒子,往钉了块胶鞋底的木板上用力一搓,玉米粒哗啦地落下来。屋子里一边是玉米粒,一边是玉米棒子,中间没用任何东西隔开,就让它们混在一起。我进去后,他移动两条板凳走到椅子前,一歪屁股坐到板凳上,再抓住扶手爬到椅子上去,要给我倒水。我忙说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