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上课,手机震得我大腿麻酥酥的,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掐掉,不一会又震起来,我连掐五次也没掐掉,只好到教室外面去接,居然是大表哥打来的。他带着哭腔说,舅舅惹祸了,镇政府准备把他告上法庭,我如果不去帮他,恐怕舅舅就要坐牢了。
下课后,我往老家打了几个电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并不复杂。镇政府搞招商引资,引来一个餐饮娱乐项目。投资方看中了银鱼水库,山上树木葱郁,山下碧波荡漾,离公路又近。香溪镇是辣椒集散地,从第一个红辣椒出来那天开始,上万商贩蜂拥而来。香溪镇本来就是个大镇。两年前一个叫纸房的地方因为开采金矿,把山沟里的人全都迁到镇上来了,每家一笔不菲的搬家费,那些年轻人也是敢花钱的主。在离香溪仅两公里的地方搞一个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山庄,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工程还没动工,水库下面先立了一块巨大的牌子。画面气势恢弘,湖光山色的前面坐着两个帅气的男士,一位身着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毛巾,看样子刚打完球回来。桌子上摆着网球拍。另一个年纪稍大,身披浴巾,煞有介事地指着画面之外的某个地方。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三位身着薄纱笑容可掬的姑娘托着盘子,盘子里是诱人的玉液琼浆和颜色鲜艳的水果。她们的乳头清晰可见,也像两粒熟透的水果。远景一半是水一半是山,水边,举止优雅的男女在别墅似的建筑物下面漫步。画面左边压在云彩上有四个飞翔的大字:银鱼山庄。
舅舅离广告牌不算近,可通过望远镜,画布上的布纹格子也能看见。他以为是放电影,电影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下乡了,他很激动。用喇叭叫大家早点吃晚饭,吃好了扛板凳去银鱼水库占位置看电影。他对那三个什么也没穿似的女子不大习惯,但他完全能够正确理解,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理解的。
大表哥解释了好几次,舅舅才相信那不是放电影。几天后,挖掘机、推土机开到大坝下面,为破土动工作准备,据说一旦上马,将有十倍的机械和车辆开进来。
舅舅很不喜欢这事,他立即用喇叭和望远镜进行抗议。他的抗议辞倒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哪个敢在银鱼水库挖一锄就是挖他自己的祖坟。”“修水库的时候你们抬过一筐泥吗?打过一次夯吗?现在说修山庄就修山庄,哪个给你们的权利呀?”“反正我没有双脚都活了几十年了,早就活够了,你们要在银鱼水库埋人先埋我吧就,我冉广贵不要这条老命了。”如此之类的昏天谩骂和夸大其辞的警告。如果没有喇叭,即使站在推土机前面骂出这些话人家也可以不理他,用上喇叭就不一样了,喇叭把他的声音扩大十倍,他的声音传出去又被山坡挡回来,在村子上空回荡。加上他又有的是时间,只要看见推土机旁边有人他就骂,管他是镇里来的干部还是看他稀奇的村民。
冉姓坝人把开口说话叫开腔,但舅舅宁愿把它理解成开枪。“别人不开枪我不能不开枪!”他理直气壮地说。
舅舅的腿就是修银鱼水库的时候断掉的。那年公社书记发动全公社的人在银鱼洞下面修水库,书记说要吃白米饭就得拼命。自古以来,冉姓坝除了洼地里有几丘冷水田,四面山坡都是玉米地。他们不叫玉米,玉米二字太洋气了。他们叫它“苞喔”。地里只出苞喔,那就只能吃苞喔。那些饭量大的人,就叫他苞喔口袋。不常吃的人,偶尔吃一顿还觉得好吃。上甑前用柔软滋润的大米饭打底,蒸熟后拌一下,吃起来又香又软。一年四季吃苞喔饭可是另外一回事。里面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一见风就变硬,吃进嘴里满口钻,要用舌头把它团到牙齿底下才能咀嚼,嚼起来像嚼沙子。嚼得太阳穴发烫,终于嚼软了,使劲咽下时眼睛鼓凸,眼珠子都要被挤出来似的,眼眶里涌出泪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毛糙地刮了一下,一团坚硬的包谷饭这才踏实地落到肚子里去。玉米少有新鲜的,收回来就架在炕架上,烘干后再移到楼笆上面储存,不管什么颜色的玉米全都被熏成黑黄黑黄的苞喔,吃起来有股呛人的烟味儿。
公社书记又矮又胖,走起路来像在打滚。他干劲十足,吃住在工地上,以一块门板当床,用装水泥的纸袋当被子。他有一个铁哨子,见到不合心意的事就把铁哨子吹得刺耳让你头皮发麻。天不见亮就催工干活,干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收工。谁在路上掉了一块土,或者没把挑土的筲箕装满,他悄悄走上去,突然把哨子一吹,把人吓得双脚直跳。谁敢骂他,他就不用挂在胸前的公章给他盖“泥巴票”,没有“泥巴票”,生产队的会计就不给他计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