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席上突然有人说话:“徐爱真,你这样能替麦根把春香拉回来吗?你这是败坏春香,没凭没据的事还是不要乱扯。”
我三表婶一怔,面色涨红,费了很大的力气咽下一口痰。
那个无视法庭规则的女人的话点着了导火索,就像村里开会,一旦有人开头,七嘴八舌的争论就开了锅,嗓门最大也喝止不住的。法庭上像突然放入一群鸭子,嘎嘎地乱扑乱叫,场面十分混乱。旁听席上的人们,因为看法不同,内部起了矛盾,相互间争执起来,情绪越来越激烈,谁也听不见庭长的吼叫,他的威严已经失效了。
我听庭长说起这个场景,觉得有趣,村民们不懂规矩,散漫无章的,乱来,却是乱得可爱,直来粗去的,心眼实在、纯净、真诚,城里头是很缺这些的。试想一想,倘若旁听席静悄悄的,由得我三表婶无节制地撒泼下去,那可真是无聊透了。
令人纳闷的是,庭审结束后,我三表婶号啕大哭起来。末了,她没有随大部队回村,而是在法院门口追上春香,拉着春香的手,把她请到牛肉面馆里去了,两人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反正我三表婶的眼睛回来一直红着的,任是谁也不搭理,天黑也不亮灯,门早早地关了。
八
我不过两三年没回乡下,仿佛一夜之间,苦枣树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速生杨,据说是能提供工业原料的,比如造纸、胶合板、纤维板、刨花板……是发展农村经济的又一举措吧,它们已经疯长得貌不可欺了,遮天蔽日的,水沟边,河堤旁,荒废的坡地……彻头彻尾的,将空旷、简洁、活泼的湖区景色,改换成一片单调、沉闷的森林。人就像林中之鸟,散在森林里,深穴似的,不再是那种一望无际的辽阔了。我明白,苦枣树不成材,果子不能吃,花又不能赏,委实没用处,鸟儿去别的树上筑巢,或许风景更美好些,但心底里总有一丝怅然,想起那些苦枣树,东一棵,西一棵的,阳光从碎叶间流下来,仰起头就看见鸟巢,天空,还有那些闲淡的云彩……
这时,春香的离婚官司虽已平息下来,却孳生了更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三表婶成了热门人物,起先是由于她在法庭上的言行,后来就不是了,因为,她公然偷起了有妇之夫。三表婶大大方方地落在别的巢里,人气攀到了枣树尖儿,也不理风大风小,在那高端儿荡得快活。她母仪天下似的,把鸟巢掀了,枣树砍了,在那块地基上按自己的喜好,种瓜种豆。至于那有妇之夫,你亦猜到了罢,就是麦根。也真是奇怪,一个吃软饭的男人,总有女人来投怀送抱。麦根随波逐流惯了,大约知道春香不会转头了,抵抗不了改朝换代的时势,和三表婶明来暗去地处上了。有说三表婶和麦根的暧昧关系,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就是麦根从城里回来,独自守在破屋子里的时候,有说是三表婶在帮麦根出庭打官司之后,两人才产生了感情,谁知道呢?
我有点想不明白,三表婶这么做,也不惧三表叔,反倒张扬着,像是专门做给他看。我听母亲说三表叔很久都没有回来了,只是偶尔写一封信,三表婶起先还拆开来看看,看完脸色就阴了,后来她不拆了,直接撕了,扔进门口的肥水坑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风吹过去,耳边杨树林的响声像密集的雨那么清脆,这于我是陌生的。不期然碰到春香,她气色很好,脸上没有被离婚困扰的阴影,倒有一种曙光初现的暖晴。她是来领麦小的,说是已经攒够了钱,要带他去城里看脑子,在惠州物色了好的医生。
末了,春香说:“你应该叫我三表婶。”
我以为听错耳了,说道:“你学会开玩笑了。”
春香摇头直笑:“不,是真的。”
我狐疑地望着春香,她一直那么微笑着,由衷的。
她对我说了些前前后后的事情,我惊诧得不行。
春香说:“我和你三表叔好,徐爱真是早就知道的,他写信告诉过她,愿意给她留下家里的房子。你三表叔是想和我结婚的。你也看到了,麦根和徐爱真……你觉得我们挺可笑的吧。”
我摇头,只说这太戏剧性了,不像普通的生活。
春香说道:“呵,我们在惠州,挺好的。你三表叔是真贴心的,他和徐爱真的关系变坏,不是我的原因,他出来做事,为的就是逃避徐爱真,我们在惠州街上碰到,过了一段时间才好的……徐爱真要面子,不会说出这些事来,她教麦根对我使诈,拖住我们的离婚时间,咳,她不知道,麦根是不会撒谎的人,他当晚就说出来了。庭审那天,徐爱真又拉我去牛肉面馆,自己灌了些酒,她说把所有的积蓄给我,要我离开你三表叔……现在,青天白日的,她就和麦根过上了。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们过得快乐才好,要不,那就对自己太不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