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根牵着麦小,没有一点主角的样子,面色黯淡,神情冷峻。
旁听团很快填满了虚空的座位,叽叽呱呱地扯谈,场面热气腾腾的,但当法官到庭,立刻就冷了下来,所有人死死地盯住法官。
春香在原告席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桌面,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个于月色中散发梦幻气息的天真少女,色见衰了,她的皮肤原本粗黑,虽难看还算得自然,一敷上粉,就白里透黑的花,人是瘦的,脸却虚肿了,眼皮有点往下掉,像稍微上点年纪的女人那样,采取了补救措施,文了眼线,把眼睛框在两个黑圈圈里,她的衣服仍是那样的俗艳,嘴里还有股不轻的烟味。她很瘦,锁骨突出来,两肩不宽,还有点下滑,人很冷清的样子。
三表婶在麦根身边的辩护席上,身板僵直。很明显的,她十分细心地收拾了一番,脸面也比平时光亮。不过,四十岁的村妇,眉眼、皮肤已经不起语言描摹了,那些形容词不用也罢,总之,我三表婶贵为法庭辩护人,举手投足间,仍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周围又几乎全是村民,这使得眼前不像一场法庭审判,更像是村里的社员们开会处理什么纠纷。
麦根心事沦蕴。
麦小缩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法庭的设施很简陋,四周墙壁白森森的,没有什么看头,场面也是出乎意料的沉闷,所以,原告春香陈述时,村民们打哈欠、咳嗽、议论,弄出各种各样的声响来,庭长多次请他们保持安静,没有效果,最后不得不发起火来,威严地训了他们一通,并发出警告,他们这才噤声,齐刷刷地望着庭长,像小学生那样怯怯的。
春香谁也不看,自顾自地说话,不在乎有谁听,也不在乎别人是否听得明白。她说了许多,无非是些埋怨、委屈、劳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这些东西,很难证明婚姻的根基动了,感情垮了,把它们拿到法庭上来,对簿公堂,似乎是一场闹剧。但春香是认真的,低着头,像沉浸在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手指甲很轻地抠划不太平整的桌面,最终,她说道:
“感情已经破裂,要求解除婚姻关系。”
审判短暂的停顿。书记员打字的声音,辟里啪拉响了一阵。
三表婶目光锐利地直视春香,神情越来越严肃了。她那么面带冷笑地听着,显得骄傲、胸有成竹。她有备而来的,这两夫妻的事,大的,小的,爱的,怨的,麦根已经全部向她交了底了,她掌握了他们全部生活上的私密,她早已经窥到春香的破绽,不由自主地进入审判者的角色,等不及要对春香发难,那股子得意劲儿,从她下面说话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来。
三表婶嗓门嘹亮地开腔了,她把麦根与春香自由恋爱结婚,到进城谋生,生儿育女的生活,描述了一番,慢慢地上了点情绪,她每说一句话,便望一眼麦根,等他点完头,她才继续说下去。我三表婶是个聪明人,知道要害,死抓住麦根和春香每一次相聚的性事做文章——有那种惹人艳羡的温存,这对夫妻的感情,怎么会是破裂的呢。春香和麦根的床笫之事,就这样被我三表婶一一晾晒出来,时间、地点、次数,都是一清二楚的,在众人面前,生生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听的人外表上有点不自在了,眼神里却有一种受了刺激的亮光,三表婶接下来的话,使这点亮光突然放大了很多倍:
“过年的时候,麦根的娘死了,埋下土没两天吧,春香就跟被告睡了一觉;一个月前,春香回来一次,晚上与麦根睡了,而且一连睡了两次……这样的感情,怎么可能是破裂的呢?”
三表婶话音一落,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一阵尴尬的寂静。
春香仍是低着头,手指顿在那儿,白里透黑的脸,变得黑里透红了,转眼间,红里又透出些紫来,干燥的嘴巴皮子嗫嚅着,终是一个字也没吐。
“春香,你不要自己的家,是你的事,你破坏别人的家庭,问题就严重了。”三表婶咄咄逼人,眼神与手势极有力。
书记员停止了打字。
所有人都望着春香。
世界只剩下一双巨大的眼睛。
春香低着头,很理亏的一声不吭。
麦根如梦初醒般,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之前有过什么错,麦根都不计较……他对你一直都是宽容的,那外面的肮脏事就不提了,他指望你能知足感恩,安安分分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