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根摇着摇着,突然不耐烦了,大巴掌对着麦小的身体抽了几下,切齿道,傻子,猪猡……你娘那个婊子,我不要了,行不行,我谁都不要了,行不行,我死了算了行不行。麦小比黑夜还安静,只有风从鼻孔里进进出出,夹杂类似树叶沙沙的声音,嗓子里间或响一两声,极像是苦枣从树上掉下来,砸在泥巴地里。麦根的心软了,摸索着将麦小揽在怀里,哀哀地叹了一口气。
六
不出半月,太阳的性子就有些烈了。
妇女原是不作兴露腿的,近几年有些变化,穿短裙或齐膝短裤的也不稀奇了。
麦根的离婚案就要开庭了。这是村里第一桩官司,而且是离婚官司,这里头的嚼头太大了,人们边传播,边交流探讨,不消说,口舌生津。1983年全国严打运动,死刑权下放到县一级,一批人挨了子弹,一批人进了监狱,倘说那是悲剧性的,相形之下,离婚审判应该是喜剧性的了。想一想夫妻两个,本是同一个锅灶里吃,同一床被子里睡,也曾和和美美地,生儿育女,忽又摇身成了原告与被告,要上法庭决出雌雄,不往深处想,单从形式来看,确是新奇有趣的,甚至称得上时髦。
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春香干些不太正经的营生,被派出所抓起来,要麦根带钱去领人,麦根没钱,也没去。也有人说,春香没有暂住证,被关进了收容所,是她自己花三百块钱将自己赎出来的。流传更广的,是后一种说法。春香没出面澄清,她也澄清不了自己。
一切躁动不安,却又出奇的平静,湖泊像玛瑙一般明亮光润,绿叶荷塘如翡翠,无不是散落田野的珠宝,经冬的苦枣树生命力愈发强盛,稳健,它们是珠宝的守护神。
麦根的情绪跟着天气走,对人对事均不如先前那样温顺,动辄抽麦小的耳刮子。
我三表婶和其他妇女,但凡发生什么纠纷,总是要碰头讨论的,信息的互换,使她们掌握着许多夫妻的秘密。她们把家务活带在手上,聚在苦枣树下的阴凉处说话,有时埋头耳语,对着耳朵咬来咬去,点头、咂嘴,放肆地浪笑,阴阴地窃笑,把嚼舌女人的戏份演得淋漓尽致。
这一天,苦枣树细密的叶子淡淡地摇摆,花香淡淡的,云也淡淡的,日子正好也是淡淡的,几个女人约好了,一起到法院去看看这场审判,我三表婶独不做声,她自家两口子的事,对外人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三表婶是极有分寸的,她一向慎言夫妻本质上的抵牾。三表婶嘴上已冷清了一段时间,推测起来,还是与我三表叔有关,即便之前三表婶对汇款单习以为常,感觉不到钱到手的快乐,一旦邮差来得不准时了,钱的数目缩水了,三表婶就不乐意了,在乎了,计较了,自此心思就多了些,自信心也有点垮了,夜里头尽梦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在三表叔身上侍弄着,有一回她突然地想去惠州“看看”三表叔,临到车站又踅了回来了。三表婶是矛盾的,唉,土地丰腴,长不出钱来,谁情愿抛下这丰乳肥臀的四季,追风逐浪,从此两地鸳鸯。
七八只麻雀在苦枣树上聒噪。女人甲问三表婶去也不去,三表婶说自然要去的,帮麦根说几句公道话。女人乙道,爱真婶子嘴厉害,谁不怕你呀。三表婶笑容悠远,说道,那可不是吵架撒泼,要摆事实,讲证据的。女人甲说,不如拣些有趣味的说来听听。三表婶却卖起了关子,叫她们去法庭上听新鲜的。
在此之前,我三表婶找过我,说麦根的家散不得,散了会出人命的,听麦根的口气,有鱼死网破的可能,他对春香是死心塌地的,你和庭长是同学,帮个忙,请他不要判离婚。我笑道,三表婶突然这么热心肠,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三表婶面色一凛,随即乐道,麦根请我当代理人,我受人之托,当然要尽责任了,想办法维护一个家庭,这是做好事。
我听了有些吃惊,平日里三表婶和麦根没这么熟络的,三表婶也不是那种有侠情义骨的人,莫非……我不应该这么猜想三表婶与麦根罢。
七
据说开庭那天,村里来的旁听团蔚为壮观,一辆手扶拖拉机嗷嗷地闯进法院的空地,满满一车厢人,男男女女,浩浩荡荡,他们跳下车来,探头探脑的,手里拿着瓶装水、包子、嘴里嚼着什么,蜚声粗气地说话,但又颇有团队纪律,每个人都跟得紧紧的,情绪很是新鲜,看上去倒像一个旅游观光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