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一刻,我们坐了几天几夜的这辆长途客车终于到了终点站。下车时,我和麦穗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要回家过年了,除了带上一年挣的钱,我们还为家里的人买了一些吃的和穿的。从下车的地方到车站的出口处,我们走了足足十分钟时间,这十分钟内,我和麦穗一句话也没说。从车站出来后,我们同时停了下来,又同时抬起头,她看我的脸,我看她的脸。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只见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去,打算给她擦擦泪,但我的手刚伸出去又缩回来了。我猛地意识到我们已经回到老家了,周围说不定就站着认识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像在南方那样了。我轻轻地对麦穗说,别哭了,快把泪擦擦!麦穗说,你也擦擦!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也流泪了。
车站门口停着许多三轮车,车主见到背包的人就招手,问到哪里去。我走近一辆问,去羊村吗?车主说,去。我问,多少钱?车主说,十块。我马上掏出十块钱递给他,然后回头对麦穗说,快上车吧!麦穗就背着包匆匆去上车,从我身边走过时,她稍微停了一会儿,小声对我说,忘了我吧,回去对老婆好一点儿!我说,代我问你哥哥好!
我看着麦穗上了那辆三轮车,又看着那辆三轮车轰隆一声朝羊村方向开跑了。它跑得飞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我心里一下子感到好空虚,好像是心被人掏走了。
那天回油菜坡,我的心情很不好,进村时,天已经昏暗下来。好在一进家门老婆就把灯打开了,这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儿。又是一年没见到老婆和儿子,我看到他们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老婆看上去又老了一些,耳朵后面还出现了几根白头发。儿子明显长高了,眼睛又大又亮,显得越发机灵。
晚饭后,我把包打开,将买给老婆和儿子的衣服全拿了出来。买给儿子的棉袄略微有点儿小,但穿一个冬天是不成问题的。给老婆买的是一件毛衣,是全毛的。以前我也给她买过几件毛衣,但都是混纺的,穿在身上起疙瘩。这次去买衣服时,麦穗也去了,她去为她哥哥买衣服。我事先还是打算给老婆买一件混纺毛衣的,但我在商店选衣服时,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麦穗,心里陡然就颤了一下,突然觉得买混纺的对不住老婆。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毫不犹豫地给老婆买了一件全羊毛的。我把毛衣拿给老婆试,她接过去先放在手里捏了捏,然后用责怪的口气说,像我这样的女人,穿混纺的就行了,何必买这么贵的?听她这样说,我的心一疼,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过年真快,一晃就到了正月初八,扳着指头一算,我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麦穗了。我突然想去一趟羊村,去看看麦穗,顺便问一下她还去不去南方打工。
羊村看上去离油菜坡不远,但走起来却要几个小时。我那天越过千难沟到达羊村时,差不多已是上午十点了。羊村这地方我不熟,从前也没去过,打听了好几个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麦穗的家。令人遗憾的是,麦穗的家虽然找到了,却没见到麦穗的人。
麦穗的哥哥在家里,因为看过他的照片,所以我很快就认出他来了。他当时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我一眼就看出他右边没有膀子,棉袄右边的那条袖子空荡荡的,软软地往下垂着。可能是我和麦穗之间有一种特殊关系的缘故吧,我看到她哥哥感到很亲切,好像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有点儿特殊。
我走上去说,你好,请问麦穗在家吗?麦穗的哥哥警觉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在,走亲戚去了!他对我显得很冷淡,也不请我坐。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让他了解我的情况后也许会对我热情一点儿。我说,我也是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家住油菜坡。我这么一说,麦穗的哥哥果然对我好了些,他说,哦,油菜坡我去过,我去那里给人算过命!
麦穗的哥哥说着就站起身来,要请我进屋里去喝茶。我跟他进去了,穿过堂屋进了里面的烤火房。火坑里烧着木疙瘩,朦朦胧胧的烟雾在房里盘绕着。麦穗的哥哥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刚喝了一口,放在对面窗台上的一个镜框突然吸引了我。镜框里是一张结婚照,新郎是麦穗的哥哥,新娘竟是麦穗。我一下子就晕了,觉得整个烤火房都在旋转。过了许久,我问麦穗的哥哥,麦穗不是你的妹妹吗?麦穗的哥哥说,她怎么会是我的妹妹呢?她是我的老婆!他这么一说,我晕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