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回,我在乡下呆腻了,打算返城,临走的前一天,碰到春香的丈夫麦根。那会儿时近中午,我在屋门口晒太阳,麦根正好路过,离我二十来米的样子,见他头发花白的了,我心里头打了个趔趄。麦根顿了一步,淡黄的脸像一塘浊水被石子击中,朝我荡开几圈笑纹。他背上驮着活泼的太阳,不急不缓地走过沟边的苦枣树,身影拐弯消失时,太阳跳上树顶的鸟巢,鸟巢里顿时喷射出无数细碎的光柱——那是个空巢了,在阳光下显得那样稀薄,我耳朵边忽然间全是鸟雀的嘈杂声。
早些日子,我听三表婶说过,麦根过得不甚愉快,在城里活了十年,净脚净手地回来,没攒下一个子儿。我三表婶的话靠不住的居多,这一回似乎不全算胡诌,麦根连修葺老屋的钱都拿不出来。那老屋破败不堪,到处漏风,门窗东倒西歪,风一吹哐当直响,荒草也长到了门阶边,原是早就住不得人的,麦根则弄些泥沙和了,这里糊一块,那里填个缺,依旧住下来,开门闭户地过日子,那种冷清,只是村里的鳏寡老人才有的。
要说麦根,小时倒是伶俐的,只缘八岁上下发过一次高烧,从此就迟钝了,性子缓得生了锈,脾性又温和又依顺,自然是不招人嫌恶的。他长相也不算赖,个子中等,脸是那种柔和的圆,眉毛撇成八字,面相有些愁苦,却也良善。可惜麦根家境太坏了,家中人口多,又邋遢,屋子里没有人细心拾掇,出了名的脏乱。兄弟有六个,彼此间从不提挈,关系淡漠,但有外侮时,也能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因此麦家的人倒也没受过什么欺负。麦根他爹不问家事,有一天不慎跌坏了身体,瘫了几年死了,他娘被媳妇们赶来赶去,麦根也更是无人管顾了。待麦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弟兄们早已捞尽了家中最后一根稻草。人人都道麦根只有入赘,做倒插门女婿的份,他却命好,不曾花费一分一毫,就有女人跟了他。
我三表婶一向言语刻薄,舌尖带毒,对于麦根的亲事,她认为便宜没好货,比如你到集市上去,便宜的青菜叶儿是烂的,肉是臭的,鱼是死的,大甩卖的衣服,不都是过时,积压,有瑕疵的处理品么?姑娘们就是要照着镜子,摸着脸蛋喊价,嫁成了,背着一屁股债过日子都无所谓的。谁敢说我三表婶的话不在理,她定会攒起眉头唇枪舌剑地,把你驳得服服帖帖。
还是说麦根,照眼下的情形,谁能说他走了什么运程呢。他和春香的日子,倘若综合各种基本条件加以想象与推测,不难得出某种不愉快的结论,比如两口子结了婚,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手头又紧,还要适应城里的生活节奏,日子一天天的往身上盖,身上心头的重量,不消说,也是日积月累的。麦根这个糯米团子,是随手捏的,或是一早就放弃了那点做丈夫的微薄权力,凡事指靠春香,时至今日,他守着老屋,春香留在城里,婚姻的船还是走动的,似乎没有颠覆的危险,海风与盐水的腐蚀,不过是催生出无谓的白发。
麦根正当盛年。在城里混了那么些年头,习性没改,不喜和人搭话,吃穿都不讲究,又惯于背着双手,瑟缩着脚,神色谦卑的行路,步伐很窄,也没想过跨得更宽一些——他越来越像他爹了,蔫巴巴的。
春香是同村人,娘家不远,两三百米的样子,嗓门大一点儿,喊得应的。春香家境很是一般,她的爹娘观念重,期盼有个续香火的,不惜连生了七个丫头,春香排第四,小名四妹子,一家九口生龙活虎地挤在一块,时常闹得不成样子。春香长得不好看,脸太大,又没有面如满月的那种圆润富态,眉毛浓烈,眼睛细小,且不是那种活泛水灵的,鼻子和嘴都过于厚重,牙口倒好,雪白齐整的,身体称得上健硕。春香是乐天派,念了几年小学,懂得少,也不装懂,她不认识“痱子粉”,便解释为“扑在小孩胯裆、脖子下面的东西”,她用很多句子来表明一个意思,习惯跟字典一样。
结婚前,春香织渔网、编竹席、打毛衣,吃饭睡觉,很安静,她于穿着打扮上的聪明,却有些出人意料。她会用缝衣针刺耳洞,用茶叶梗子堵住,很早就戴上了耳环;有时将旧裤子剪出毛边,故意在膝盖上打一个花补丁;钳掉杂乱的眉毛,用烧过的火柴棍描眼线,想方设法把睫毛弄卷。春香有时是极天真的。有年暑假,夜里月色很好,我在长堤上乘凉,春香找到我。十七岁的少女,不论美丑,那种如梦如幻的气息总是有的,那夜的晚风将春香的裙摆撩起诗意与骚动。她的皮肤很不细嫩,脸庞同月亮一样闪着幽光。她神色不安地把秘密说出来,问怎么办,要是怀上了孩子怎么办。她的无知把我吓了一跳,我惊诧得不行了,她只是被人亲了一嘴,竟然担心会大肚子,这可怜悯的、混沌未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