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离开的时候,收了李小布三十块钱。他刚洗了手,他拿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接过李小布手中的五十块钱。李小布说,不要找了。小六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像是他占了好多便宜似的。要找的,要找的。他的声音里有些微的感激和惶恐。他从裤袋里掏出理得很齐整但却仍然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抽出其中的两张十元币递给李小布。
接过钱的时候,李小布很失落。她觉得,小六子擦的油烟机就是值五十块的。她喜欢上了小六子,她心想,如果小六子换何大嘴,是她家里的钟点工,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就有机会在院子里拉手风琴给他听,小六子也可以在院子里讲苏北往事给她听。
苏北往事是这样的:一座巨大的高邮湖,成群的会下双黄蛋的鸭子,接天连地的平原田野,满目金黄色的油菜花。镇江和高邮并不太远,但是却属于苏南。在小六子离开张园以后,苏北,就成为李小布心中的一亩风景。
4
赵光明和李小布坐在餐桌的两边喝黑鱼汤。他们像是一幅西洋油画,如果餐桌上再放一个烛台,会更像。李小布一边喝汤,一边胡乱地思想,她能和瑞岳组成一幅中国画,也能和赵光明组成一幅西洋画。李小布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画家。
李小布盯着那奶白色的鱼汤,却没有抬头看赵光明。她能想象赵光明的轮廓,圆脸,胖了不少,肚子也大了,架子很像是老板。
李小布盯着鱼汤问,好喝吗?我说好喝吗?
好喝的。赵光明想也没想就回答。而事实上,他确实认为这黑鱼汤很好喝。赵光明其实比李小布更能煮汤。在马思思怀上赵千叶的时候,他几乎天天煮鱼汤给马思思喝。但是后来赵光明和李小布住到了一起,赵光明就不煮鱼汤了。他不想再煮了。开始的时候,他是煮的。但是有一天,赵光明去学校看女儿。女儿在操场上的阳光里面冲来冲去,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快。她也看到了赵光明,就笑了,笑着奔过来。叫,爸。
赵光明认为,他和马思思分居,和李小布同居,赵千叶是能理解和接受的。他觉得轻松起来,拍拍赵千叶的头,说,要什么,想要什么就说。爸给你买。
赵千叶笑了,摇摇头说,我不要。
赵光明说,为什么?
赵千叶仍然非常灿烂地笑着,说因为我恨你。
这时候赵光明才知道,赵千叶是恨他的。赵千叶因为太恨他了,所以赵千叶才会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
那天赵光明煮鱼汤,把鱼给煮焦了。从此以后他不再煮鱼汤。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在专心地喝着鱼汤,他们好像要努力地完成一项任务一样。李小布突然觉得,把喝鱼汤当成任务以后,就变得寡淡无味。
你能不能和马思思把离婚给办了。李小布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声音。
不能。赵光明低头喝着汤。他刚好喝完汤,仰起脸,努力地把最后的汤,喝得一滴不剩。然后他像完成任务一般,把空碗扣在桌子上,盯着李小布的脸说,我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不能连个虚名也不给人家。这三年,人家没有吵,没有闹,没要一分钱。
我们可以给她们钱。只要我们付得起,她们想要多少,我们给多少。李小布也盯上了赵光明的脸。
赵光明温和地笑了,说,小布,不要胡闹了。
李小布突然流下了眼泪。她以为自己可以不要婚姻的,瑞岳师太也说那张纸没有用。但是现在,她却对这张纸有了强烈的需求。你真混蛋。你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她们娘俩,李小布的叫声有些歇斯底里。她有些惊呆了,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更甚的是,她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把茶水泼向了赵光明。那是一个电影里经常用到的镜头,但是李小布却不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她身边没有东西,只有鱼汤和茶。把鱼汤浇过去,总不太好。
赵光明摘下了眼镜,他小心地摘掉了脸上残剩的一枚孤独的茶叶,又小心地用纸巾擦着眼镜上的茶水。他仔细地擦着眼镜,温和地笑笑,说谢谢你的茶水。
在赵光明起身离开张园好久以后,发呆的李小布才回过神来。她终于明白,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怎么样也逃不出这俗套的一环。她要名分。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李小布并没有睡着。赵光明也一直没有回来。李小布一直在想,和赵光明走到了一起,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仿佛冥冥注定。比如说她断然离开了阿朗,那时候阿朗并没有做错什么。比如说赵光明生意越做越大,那时候看不出他有什么商业细胞。现在,赵光明始终不肯给她名分,她有些恨了。恨得咬牙切齿。这三年的光阴,以及她给赵光明做生意的钱,却什么也没有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