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良才一下车,迈腿就到了工地。七月的阳光火辣辣的不让人睁眼,工地上机声隆隆,搅拌机升降机的响声变成了一种夸张的蝉鸣,震得人的耳膜生痛,工人们正井然有序地作业,看不出任何出过事故的迹象。丁良才见俩工人一前一后抬着水泥走过来,忽然在路上绕了一个弧形弯,看那路上新填的土平坦着并无障碍,他心里就明白那俩人是敬畏死者的亡灵呢,那肯定是事故现场了。刘大宝活儿做得干净利索,丁良才远远看了一眼那截路面,转身去了刘大宝的项目经理室。
死者是与丁良才同县不同乡的农民工,名叫沈事,刘大宝说好在这死鬼没有拖累,三十大几了没娶上老婆,几个兄弟都分出去过了,就一个老爹守着他过。丁良才不这么看,沈事活得好好的他那几个兄弟没事可以互不招呼,沈事出事了他那几个兄弟肯定不省事儿。再说,老板怕的就是老家的民工出事,对老板的家世知根知底,要赔偿敢狮子大开口,抵得外地的民工死几个的价。死鬼已拖到殡仪馆,用冰棺材盛着,这小子死了倒享福了,刘大宝说的时候对那里的凉快竟露出几分羡慕。丁良才说关键要把死者的脸整好,别让家里人看了伤痛。那可不容易整,你是没见着那脸,花多少钱都整不出一张完整的脸了,刘大宝说。丁良才有几分生气,整不出你也得整,你派人告诉那里的化妆师公司不惜代价。丁良才知道,这钱千万不能省,要考虑到死者亲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实际上也影响到他们报价赔偿款时的心理。
估计明天上午沈事的家人才能到达这里,丁良才嘱咐刘大宝一定要把他们留在这里,不能让他们找到鸿运公司总部去。丁良才走出塑板搭建的活动板房项目部时,又停下来说,把你这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转移走,尤其电脑和工地的技术资料,这里只能留一点破旧的桌椅,多弄一点一砸就破碎的塑料桌椅来。
陈律师的车还在那里等着,丁良才一上车他就递上一个新手机,原来他没闲着,只一会儿工夫就把手机和新卡办来了,丁良才把情况一一向老板通报了,老板只说你全权处理就挂了线。丁良才问这机子多少钱,陈律师说你先用了再说价吧。丁良才说你怎么比天上的秃鹫鼻子还灵,电视上说只有那东西能闻得到几十里外的尸体味。陈律师不生气,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朝丁良才的手心比画起来,丁良才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手指回了一个数字。
陈律师本来就不是正式律师,喊他“律师”是乡下人尊称他,进城之前他在乡司法所做临时工,进乡司法所前他在牲口市场做经纪。
二
丁良才和爷爷趴在阁楼的木板上,爷爷一再叮嘱他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能出声,丁良才觉得这像是一种电影里上演的“埋伏”,丁良才郑重地点点头。在木板的缝隙里,丁良才看见进门不到半年的嫂嫂躺在她结婚的新床上,她穿得很艳丽,有点像京戏里的戏服,可母亲说那叫“寿衣”,现在母亲和哥哥都逃到别处亲戚家藏身了。嫂嫂的死和母亲有关,她是挨了母亲的骂后喝农药死的,嫂嫂的娘家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母亲理好一个包袱,把像样一点的家具转移到邻家,叹了一口气,被哥哥拽走了。据说她和哥哥如果不逃走,有可能被嫂嫂的娘家人打死偿命的。爷爷不肯走,爷爷说我反正是要进棺材的人了,他们要我偿孙子媳妇的命,我给他们罢了。丁良才也闹着留下来,母亲不答应,爷爷扫了一眼母亲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能拿一个孩子怎样。
丁良才家的院门和屋门都敞开着,嫂嫂娘家的人来了几十口,操着铁锹锄头长驱直入。“嘭啪”几声,爷爷说八仙桌砸散了;“当当”两声脆响,爷爷说锅底给砸穿了;猪圈传来黑猪的叫声,丁良才说母亲怎么忘了把猪牵走,爷爷叹息一声,猪留着就是给你嫂嫂娘家牵走的,一个人没了,赔不起人,赔头猪让他们消消气吧。丁良才的本家叔伯兄弟都围在院墙四周静静地看着,袖着手,听从那些人打砸丁良才家的家什,乡下村俗,理亏了就得让着人家,由人家出气解恨。一阵风吹来,丁良才发现嫂嫂脸上的黄表纸吹落了,他看了一眼嫂嫂的脸,不由惊叫一声……
你叫什么叫,老婆拽了一下丁良才的耳朵,丁良才醒了,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被沈事这死鬼的事一折腾,居然梦见少年时的场景了。丁良才顾不上跟老婆啰嗦,躺在床靠背上盘算这一天该怎么招呼沈事家来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