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报安全部门,沈事死亡的事其实处理很简单,沈事是在与另一名民工嬉闹时自己逃离安全网摔下的,死者本身有责任,按相关规定赔偿款最多十几万就能了结。问题是沈事是“超死”,问题是有陈律师这样鬣狗一般专门嗅死尸啃死尸的经纪人,他们了解每家建筑公司的事故伤亡数字,他们会主动做死者家属的代理人,他们跟死者家属拍着胸脯保证,本来只能赔多少钱,现在交给我代理我能让他们多赔多少钱,然后再谈这多要出的钱里他得的分成。建筑公司的老板自然也不是等着挨刀的肥猪,先是项目经理出场,报一个低价,当然不成。接着是办公室主任出场,在低价上加若干上去。依然不成,老板才会出场。说白了,就像是丁良才在木工板店里砍价,你退一寸,我让三分,先务虚后求实。轮到公司老板出场当然是一锤定音,但是凡事都得要老板出场,养着你个办公室主任做摆设?丁良才本就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丁良才原来是村上的小学教师,工资本来就只仨瓜俩枣的,还常常被乡里拖欠。老板吆喝一声带他进了城,让他成了这城市的“白领”,帮他把老婆也弄进公司做了合同工。丁良才一直想着怎样才能甩开陈律师这样的经纪人,降低公司的事故成本。可这陈律师就像电影上的抗日游击队,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民工被窝里掐死只虱子他都能闻出血腥味。那天在车上陈律师用手指报的数字是40万,丁良才回了个20万。想到这里,丁良才后悔那天接了陈律师买的新手机,这手机不付钱看着悦目拿着烫手,要付钱姓陈的肯定死活不收。现在丁良才还顾不上烦这鸡毛蒜皮的事,丁良才先得到第三项目部观察形势,相机行事。
丁良才选择的观察点是新建楼的三楼,正对着项目部的办公室。大约上午10点钟的样子,一溜绿色的出租车在一辆黑色桑塔纳带领下驶进工地,那桑塔纳当然是陈律师的车。今天的工地不设防,丁良才跟项目部的所有人说,今天大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停工一天工资照付。刘大宝给他在水泥板楼面上摆了一桌一椅,桌上沏着一壶热茶,椅边放着一电风扇,如果再往丁良才手里塞一鹅毛扇,他差不多就是当年那城楼上的诸葛亮了。尽管大楼披着绿色安全网,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透过碗口大的网眼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前十几分钟来势凶猛,叫声骂声一片,那些桌椅的塑料扶手塑料腿被砸得五马分尸魂飞魄散,刘大宝说可惜了我这些刚买的新家什。正说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莽汉抱着一台台式电脑冲出门外,猛地一掷,那电脑肚里的红线绿线这板那块全都肝脑涂地。丁良才正要斥骂刘大宝,刘大宝说是我桌上的那台,我不会用那玩意儿,你们又要求配备这“现代化”,我在垃圾堆里捡了台人家扔掉的擦洗擦洗,锃亮得跟新的一样,电一插,能亮,就是没字没人影儿。天热,一会儿人就没干劲了,蹲在地上喘气,丁良才注意到有三个人一直没动手,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佝偻着腰坐地上抹眼泪,估计是沈事的老父亲;一个也是老头,穿中式对襟褂,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神气清爽;那第三个倒是青年人,留着新潮的平头,穿T恤,皮带上别着手机皮套,脚上穿着皮凉鞋,还穿着袜子,看样子是这沈事家一有头面的亲戚了。陈律师也很卖力,热得脱了上衣,露出一排排干巴的肋骨,他从腰上掏出手机打电话,丁良才的手机立即响了,正是陈律师的号码,陈律师说,丁主任,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露面了,我们得坐下来,给我们一个说法。丁良才对刘大宝说,该你出场了,刘大宝骂骂咧咧下楼去了。
谈判就在那被砸烂的会议室里,会议桌是三合板贴面的,现在已散了架,凹陷处露出了劣质的板芯,各自找一张能撑得住的凳子坐了。陈律师做了自我介绍,那穿T恤的青年人也做了介绍,原来是沈事村上的村长,说代表一级地方政府来处理村民事务的。陈律师开口依然是索赔40万,刘大宝说,我工地上又不是没死过人,国家的规定,死一个12万,你可以去查政策。陈律师心里也明白与刘大宝商量不出结果,但这是开台戏,这过场省略不得,他得让沈事的家人明白,从12万往上加,每一块钱都显示着他陈律师的能耐。一直拖到中午,丁良才才从楼上下来露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一握过手后就挥手招呼大家上饭店吃饭。沈事的老父亲连筷子都没动,只说要丁主任带他去见儿子的遗体,丁主任答应下午就去,老人才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倒是那青年村长胃口好,酒量大,且夸夸其谈。一会儿说他新马泰旅游和人妖拍过合影,一会儿又说他出差四星以下的宾馆都嫌低档。一桌人都敬仰地听他讲见过的世面,只山羊胡子老汉悠悠地夹菜,有滋有味地咀嚼。丁良才见他夹的都是蔬菜,便夹了剁椒鱼头上的一块鱼肉给他,老汉摇摇手,拦了丁良才的筷子。丁良才又换了一只酱汁鸭头给他,老汉又摇摇手,说,谢谢谢谢,我不吃活物的脸。丁良才有几分诧异,青年村长说,赵先生吃东西有规矩,丁主任不必客气。丁良才说,赵先生一派仙风道骨,莫非是医生或者教师,老汉笑着摇摇头,说丁主任抬举了,我是做豆腐谋生。按乡下习俗,只有称医生和教师为先生的,丁良才心里不由纳闷。陈律师见多识广,说赵先生的豆腐远近闻名,连县上的领导都惦记着下乡去买,赵先生每天只做十升黄豆,早饭吃完去排队你就买不着了。青年村长接过话,说赵先生岂止豆腐做得好,话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