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公里的车程,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纪福良跑步上楼,气也来不及喘一口,立马坐到办公桌前调看抗议学生的电子档案。吕震父亲是杀猪的,母亲下岗,这样贫寒的家庭背景再加上一条和食堂师傅打架的违纪处分让纪福良坦然许多。他女朋友陈芳芳家庭状况要好一些,母亲是群艺馆舞蹈干部,父亲是铁路上的职员,好歹也算是捧着铁饭碗的人士;她的高考分数离二本线差了一大截,明显是照顾进来的,问一下招生办,肯定知道走谁的后门,纪福良刚想打电话,这时吕震的短信又来了。他毫不客气地催问什么时候见面?纪福良想也没多想,回了两个字:今晚。
纪主任不想摆出召见的架势,以高高在上的面目激发吕震的逆反情绪。他直接去了吕震的学生宿舍,只看到一张空空的床铺,上面扔着几只旧皮箱和旅行包。同寝室的同学语气暧昧地举报说,吕震从去年开始就在学院外面租房子住了。“是和陈芳芳住在一起吧?”那当然喽,说话的同学嗬嗬地笑着,有点幸灾乐祸。纪福良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暗暗地高兴。
出了学生宿舍天就黑了,没有星星的夜空落起小雨,这让被烈日暴晒了一天的街道凉爽许多。此时此刻,留在山上的同事大概正在饭店包厢里开怀痛饮,纪福良饥肠辘辘地从一个路灯走向另一个路灯,心仍旧悬着。人行道上都是些去食堂用过晚饭的学生,成双结对地回出租房去,纪福良撑着从门口保安那里借来的雨伞,阴着个脸,对个别学生讨好的问候不作回音。城中村在学院东南角,以前搞清理学生在外租房专项斗争时纪福良来过。村口摆着好几个支在手推车上的熟食摊,散发出浓烈的烤羊肉串和炸臭豆腐的气味。纪福良一一辨认着农民房的门牌,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吕震的老巢,一座二层楼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挖了一口井,种了一棵树。纪福良站在树下张望一会,发现吕震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居然在楼上弄到个单间。纪福良摸黑走到楼梯半当中,就听到吕震的大嗓门,像朗诵诗歌似的,在跟人解释什么事。陈芳芳清丽的嗓音恰似古筝独奏,也夹杂其中,还有众人齐呼干杯的叫喊。不是约好了今晚要见秦院长吗,这小子居然还在聚众喝酒,纪福良不由得对吕震的轻狂生起气来。他放轻脚步,走到楼梯尽头。那儿有扇灰蒙蒙的玻璃窗,防盗的不锈钢框子上搁着破鞋子,扎着塑料袋,正好掩护纪福良先侦察侦察。
这么热的天,里边的四五个人竟然是在吃火锅。有三个男的都光着上身,裸露着的皮肤亮光光的,跟涂了橄榄油的拳击手似的。其中的小胖子脖子上挂了块玉,是他们班的副班长,曾做过纪福良课代表。长胳膊长腿的陈芳芳只穿了条黑色吊带背心,女主人般地忙着往热气腾腾的锅里放粉丝,下菠菜。坐在吕震旁边的是一名戴墨镜的男子,岁数跟纪福良相仿,理了个奥巴马式的发型,身上是灰黄相间的鳄鱼牌短袖T恤,背后还搁了只电脑包。吕震手握啤酒杯,侧着脸在跟他说什么,眼镜男埋头做着笔记。铝锅里腾起的水蒸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也不停下来擦一下,边记还边点头。我操,是记者?肯定是记者,吕震这小子把记者都招来了,这回要给学院捅大娄子了。纪福良的脑子“嗡”地一下,背脊靠到墙上,让自己定了定神。他想这时候如果自己推门进去,他有把握对付吕震,可这记者怎么办他实在没主意了。
纪福良撤回到公共厕所那儿,站在电线杆边翻看手机里的电话号码。有个女的走上来,摁亮了手电筒,往自己涂脂抹粉的脸蛋照了照,问50块钱一次,搞不搞?纪福良退缩着转过身,拨通吕震班主任许老师的电话。“什么事这么神神道道的?”纪福良只说了紧急事情,现在你们班的副班长跟吕震在一起,你打电话叫小胖子出来,到离他最近的公共厕所这儿,我有急事要盘问他。“注意保密!”许老师是他在汉语言文学教研室时的下级,纪福良用了命令的口气。
不到10分钟,小胖子拖着双拖鞋从一条夹弄里跑了出来。他没穿好的背心卷成一个救生圈,箍在他的胸口处。纪福良叫住张望着的小胖子,说啤酒喝多了,也别忘了放放水呀。说着纪福良进了厕所,小胖子拖鞋啪嗒啪嗒地跟进来。他急得有点结巴,问纪老师啥事情?纪福良说你没事,是吕震有事,你告诉我,采访吕震的记者叫什么?哪里来的?外面的路灯光照射进来,落到小胖子表情呆滞的脸上。猛地他挥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而后瞧了瞧手心里蚊子的尸体。“纪老师,你太克格勃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纪福良说我怎么知道的你管不着,纪老师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你不是写了入党申请吗?你自己掂量着办吧。现在学生就业形势紧迫,写入党申请的越来越多,他这样的底牌一露,小胖子果然服服帖帖了。他嘟囔说自己本来也想去学生处汇报,吕震对叫他女朋友去给考评组专家伴舞很愤怒,他在自己的QQ上发牢骚,还说要向院长提抗议,有人就把这信息捅给吴思敬吴记者了,下午这记者从上海赶来,刚才正在采访吕震呢。“吴记者是什么媒体的?”好像是《东方周末》的吧,也是写诗的。《东方周末》,这报纸纪福良也订了,它的深度报道上至中南海,下至卖茶叶蛋的都在看。他内心的弦绷紧了,一场有关下海学院名誉的风暴正在头脑里形成,其强度不亚于东南亚海啸。“纪老师,我、我小便一下可以吗?”小胖子的脸上又出汗了,请示纪福良。“撒出你的尿,管牢你的嘴。”纪福良拍了拍他的肩膀,急匆匆地离开这个蚊子与苍蝇的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