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回来了,女人是到小卖店买肉去了,小卖店在山下。女人拽下头巾,露出一张过度暴露在阳光里的脸,红里透着黑,像一枚熟透的果子。女人把那块新鲜的肉“吧唧”一下扔在门边上的菜板上,用头巾擦着汗,头巾被灰尘和汗水弄得看不清颜色,近乎一块抹布。儿子说她好多次了,让她换一块好一点的头巾,甚至从长春给她买了一块,她还是愿意戴这个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她对儿子说,干活的人管啥砢碜好看的,就是挡挡光擦擦汗,再好看有什么用?
女人出去的时候,爷俩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现在爷俩别着头,显然是都在生气。男人怎么样她不管,但儿子为什么生气她是要追究的,不敢问儿子,她问男人,怎么了?
他说,豆苗要先把果子从窖里取回来。
女人说,取就取呗,省得明天起早。
他眼睛一立衑,说,儿子不明白,你怎么也浑了?果子在家一宿能行么?
女人说,有什么不行的?没送窖里的时候,头天摘的果子不也是第二天卖么?他又些急了,那能一样么?刚下树的果子放一天还可以,那些果子已经在果窖里放很长时间了。
他对女人不满起来,他想,儿子不懂你还不懂嘛,女人指定是被儿子给弄糊涂了。他发现,儿子一回来女人就糊涂,女人光想着儿子,干什么都丢东拉西的,真是麻烦。
女人说,能差多大成色,谁能看得出来?这时候能吃到新鲜的果子就不错了。
别吵了!儿子突然抬起头不耐烦地说。
女人立刻就不吭声了。
女人就是贱皮子,儿子一说话她就老实了,他愤愤地想。
儿子打开电脑,不再理睬他们,说明儿子想通了,要做更重要的事情(他们认为,儿子一上电脑就是在做重要的事情)。女人连忙做饭去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土篮子(北方用的一种带把的圆筐)。他把废旧的编织袋剪开,然后用塑料线把它们缝在筐底,这活计他不能让女人干,只有自己能掌握好尺度,既要让它们和筐底接近,又要有一定的距离,当装满果子的时候,那些重量正好使它们不至于沉到底部,不被筐硌破,他要让那些果子舒舒服服地在土篮子里呆着。
他刺啦刺啦地缝着,在屋里显得很响,儿子学习的时候女人是断断不会让他在屋子里干这活的。女人大概今天是想忍一忍,但她还是忍不住,敲着锅说,你能不能上外面缝去啊,刺啦刺啦的这个难听。
儿子说,让我爸在屋里弄吧,外面看不见了。
儿子接着说,我就是不明白,人家都是用纸箱装好的,你为啥还要费劲巴力地把他们倒腾到土篮子里。
他望了一眼窗外,夕阳映照着果园,那些枝枝丫丫像举起的手臂,它们一律地伸展着——这个季节,它们累了。
他不想和儿子争辩,对儿子忽然有些感激,儿子不让他出屋已经是给面子了。他只在心里嘀咕,你懂啥啊,什么家什盛什么东西,果子自古就是装在筐里的玩意儿,装在纸箱里算什么?嘁,人家一看就不是自己家产的。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和父亲出去卖果子,父亲都是把果子用土篮子挑到集市上,父亲用衣服把果子罩上,宁可自己晒在秋阳里。那些果子静静地躲藏在衣服下一声不吭,他那时候起就觉得果子比人娇贵。因为到了集市上,那些果子一露出来就鲜艳无比,它们立刻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儿子不懂呢。他想。
果园面积很大,有五百多棵果树。那五百多棵树在任何一个季节里都是很壮观的。春天开花的时候,粉红色的花瓣像一片云雾,笼罩着果林,他知道它们大多数是结不成果实的,许多都被风埋葬了,阵风过后一片狼藉。那些花瓣其实就是果树的襁褓,果树的生命,但他并不心疼,因为这是大自然在对果树进行检验和筛选,有时为了使它们更好地生长,他还要特意摇掉一些花。开始坐果了,那些果实从米粒那么大开始不断长大,他每天都去看,像个庄园主一样逡巡着自己的庄园,他熟悉这些果树胜过熟悉自己的孩子,女人就常常这么说他。真的,他记不清自己的儿子怎么长大的,觉得一忽儿豆苗就长大了,大得敢和他吵架了,但他清楚果树是怎么长大的,每一棵果树都在他心里。
有几棵十八九年树龄的老树早就该锯掉了。尽管它们隐藏在那些树中间,他还是看到了。他迟迟没有动手,知道它们已经没用了,但它们毕竟做出过巨大贡献啊!每年为他结出了那么多的果实,毫无怨言,它们和人一样越老越能干。但它们毕竟老了,去年还结了很多果子,那果子又大又好,谁见了谁夸,可是今年一开春它们就像病了,花开得就不密实,坐果也很少,他当时就有预感,它们不行了。一场雨下来就看出结局,几乎所有的果子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