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想说什么,儿子忽地醒了,说,走吗?
他说,走。
女人也立刻起来了,女人就是儿子的神经,刚才还满是困倦和小心翼翼,可儿子一起来所有精气神都来了。她开始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又是喝水的杯子,又是穿什么鞋子,仿佛不是去卖水果,而是要去旅游。
他想早些走,早晨果窖取果子的人多,每天都像干仗。
他说,豆苗,我们早点走。
儿子正在套一双鞋,那双鞋是女人昨天新买的,有点不适应。儿子皱着眉头说,爸,出去你别豆苗豆苗的,我都20多了。
他乐了,说,呵,20多咋地?20多就不是豆苗了?我都50多了,你奶还叫我的小名呢。
儿子说,我不管,你以后不兴在别人面前叫我豆苗。
他妥协了,好好,不叫你豆苗了好吧?
果窖门口贴着张纸,禁止三轮车进院,可是几乎所有的三轮车都进院了。他每次来是不进院的,人家不让进为什么要进呢。他本来也让儿子在外面等,可儿子不干,说,他们都进去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进去呢?
有规定。他说。
他们怎么不听规定。儿子倔强地说。
儿子没听他的,执意把三轮车推了进去。儿子大了,比自己能啊,他想。他一直担心着有人制止,却的确没人来管。
果窖里乱糟糟的,进进出出的全是三轮车和箱子。他一到这里就变得灵活和自如,像一条游鱼一样拉着儿子在那些箱子中穿行,给儿子的感觉是,父亲就是为这样的环境而生的。
一个胖子站住库房门口吃香蕉,嘴里喊着,慢点慢点,然后骂这个一句骂那个一句。
看见他走来,胖子嬉笑着说,老登(方言,老废物),你怎么才来?
他啊啊地点着头,刚才不愿意让儿子过来,这也是一个原因。他不愿意让胖子喊他老登,不知道胖子为什么总要喊他老登。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身后一指,说,我儿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话。
胖子一愣,问,你儿子?
他说,我儿子,在长春念大学呢,回来帮我。
胖子“唔”了一声,神情忽然有些变化,转而汹汹地问,今儿个提几箱?!
他说,六箱,今儿个儿子帮我,多提两箱。
胖子不再看他,大口大口地吃起香蕉,然后把香蕉皮向很远的方向扔去。
儿子莫名其妙,不知道父亲到这里为什么成了“老登”,而且对那个叫他老登的人毕恭毕敬。想问问父亲为什么,但看父亲已经扛起了水果箱子,那些话就在嘴边上停住了。
路上,儿子问,那个胖子为什么管你叫老登呢?
嗨,愿意叫啥叫啥呗。他在后面拖拉拖拉地说。
多难听啊,你不会告诉他你不叫老登。儿子说他愿意咋说咋说,又掉不了肉,他说。
儿子说,我不准他们叫,你是我爸。
他说,好好好,看你,还认真了。
他拍了拍胸脯说,你爸这样的像老登么?老登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么?他才是老登呢,他不就会拿串钥匙看仓库吗,就像条狗,他才是老登呢。
儿子说,他要是再这样叫你,你就叫他。
是,叫他老登。他干笑着说,胖子老登。
他想,我怎么能叫人家老登呢,我捧人家还来不及。但我是要说说,不能让胖子再叫我老登了,我是有名有姓的。
他今天还分明看出胖子对儿子的存在还是有些异样,至于为什么他就想不清了。
他想,儿子,儿子很重要。
儿子真的长大了,让他感觉到了很多东西。
这个秋天的早晨,马路空旷,行人稀少,他突然来了兴致,用二人转腔调唱了一句“我的儿啊……”声音怪里怪气,传出很远。他还要接着唱下去,被儿子及时地制止了。
他把那些纸箱一个个打开,果子们好像憋闷了许久,新鲜地露出头来,它们都带着果窖的凉气,仰着笑脸。
委屈你们了,呵呵。他想。他用手摆弄着果子,好像久别重逢的样子,每天摆弄它们也摆弄不够,甚至有些爱不释手。他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到不同的土篮子里,那些土篮子有大有小,在儿子的眼里差不多,他却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他告诉儿子哪些是两元一斤的,哪些是一元一斤的。那些果子带着果窖的凉气,但它们都精神着。现在儿子服气了,如果昨天拿出来,它们就不会这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