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嫂的日子也是一样,嫂子从娘家带来点儿粮食,没有几天就吃光了。嫂子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一吃饭就骂骂咧咧:“穷酸,穷死鬼,我怎么这么倒霉。”渐渐的大哥开始反抗了:“行了,行了。”嫂子不高兴地骂道:“羞死人了,还有脸顶嘴,老子没出息,儿子总要长志气,一群窝囊废。”大哥想出去躲一躲,可嫂子挡在门口不让出去,拉来撕去,大哥就打了嫂子一巴掌。这下可闯大祸了,嫂子跑进屋里,坐在地上连哭带骂。父亲无奈,拿起担水的扁担把大哥打了顿,二妈和三妈把嫂子拉了出去,说了许多好话,这才算完事。从此后,嫂子骂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父亲气极了,就拿青云出气。父亲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头总是低着,背更弯曲了。青云不敢正眼看父亲,总觉得父亲的眼光里透着陌生的寒气,让他害怕。每天放学回家,看见有饭,赶紧狼吞虎咽吃上一肚子就去干活;没饭也不敢吭声就溜出去,害怕大嫂骂起来父亲又要打他。等天黑了,摸到门前的茨园里,摘点儿枸杞子吃,晚上睡下就不难受了。
说起来也真让人生气。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身上的虱子简直让人无法想象,随便一抖衣袖就掉出来几个。睡觉前,他就把衣服脱下来,先用笤帚把衣服扫一遍,再仔细捉一遍,把捉到的虱子掐死。虱子的卵捉不下来,就掐死在衣服上。之后,他就到了最难捱的时刻,他就感到非常饿,这时他尽可能想些好的事情。幻想着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一踏进家门,屋里就飘溢着饭菜的浓香,迎着妈妈亲切的笑语。幻想着父亲手里拿着的一根冰棍。对他来说,冰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那味道简直无法形容。想着,想着,嘴巴咂着,渐渐地就进入了梦乡。
父亲让他去姑妈家借点儿面,去姑妈家时正好赶上吃饭,姑妈就让他留下吃饭。姑妈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黄米粘饭,白菜炒豆腐。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悄悄咽了一口唾液。姑妈把饭碗递给他,接过饭碗,他把豆腐、白菜捞了几筷子堆在饭上,急急地扒了几大口,几口就吃了一碗。太香了!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再也没有吃上这么香的饭了。姑妈说:“青云,自己去盛吧,饭多着呢。”姑妈家人多,今天做了满满一大锅粘饭。青云想,今天能吃顿饱饭了。他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狼吞虎咽地扒着饭。就这样,姑妈家的孩子还没有把饭吃完,青云吃了整整四碗。青云这下吃饱了,好像还有点儿胀。他要回家了,路上,他越走越觉得胀,越走越觉得走不动,心里有点儿恶心,头也有点儿晕,走着走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醒来时,已经躺在炕上,父亲坐在旁边。他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母亲去世,父亲只是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谁也叫不起来。看到父亲流泪,他害怕了,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冬天到了,青云还穿着单裤子。二妈和三妈各拿出了一件旧衣服,共同出资买了一斤多棉花,给他缝了一条棉裤。二妈和三妈都要看着他把棉裤穿上才觉得放心,可青云怎么都不穿,气得二妈说:“再不穿就拿走!”青云这才去穿。换的时候,他没有内裤。
青云对“没娘鬼”的理解首先是对他母亲的极不尊重,他绝对不饶对方;其次是对他的侮辱。越来越多的人叫青云“没娘鬼”,有的坏同学们欺负他,就喊他“没娘鬼”。别看他个头不高、缺吃少穿、枯瘦如柴,发起怒来,可以把三四个有妈的娇气包打败。渐渐的,在学校里青云学会了打架。回到家里,不是头上有伤,就是脸被抓破,父亲看见了,就把他狠揍一顿。大嫂正眼都不看他,哼,不看看自己啥样,还惹事,看有人收拾你不,活该。
父亲也病了,几个早晨醒来,青云都看见父亲坐在炕上,双手抱着肚子。他就问父亲:“你咋了?”父亲都说:“没啥,我坐一坐,你去上学吧。”青云还是不走,说道:“爹,你可不能有病,你病了,我咋办?”父亲扮了个鬼脸:“你看我这张脸,连阎王爷见了都害怕,我想去报到,他还不要我呢。现在咱们青云这么小,我还不想去报到呢,他敢要我吗?你放心去上学吧。”青云看了一眼父亲,一张长脸,又黑又皱,加上过分的枯瘦,显得有些怪异。青云这才走了,出门时,仍放心不下,掉过头来又看了父亲一眼。
一天,放学了,他刚走进家门,看见姑妈来了,姑妈看见他就喊他:“青云,你爹晕过去了,你哥已把你爹拉到医院了,你快去吧!”他书包都没放,就随姑妈去了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哥哥好像是哭过了。姑妈把他拉到没人处,悄悄说:“医生说有啥好吃的就给吃,没救了,只是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的事,咱们拉上回吧。”青云说:“不,我要背上爹走大医院看,爹不能死。”说完就去背父亲,可他那能背得动一个大人呢?他大哥急忙把人力车推了过来。等拉到县医院,天已经完全黑了。住院住不起,父亲就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上坐了一晚上,父亲痛得坐卧不宁,哥俩眼巴巴瞅着父亲,难过得彻夜未眠。其他躺椅上也有和父亲一样的病人,彻夜不停地呻吟着。父亲的额头汗如雨下,小护士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呵斥着:“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再叫就出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对大哥说:“你领上爹去看病,我去给爹弄点儿吃的来。”他盘算着,离县城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那里一定有鱼,摸一条来给爹熬点儿汤喝也行。有时也真怪,不一会儿,就摸了一条一斤多重的红色鲤鱼。他拿出自己的铅笔刀把鱼收拾干净,去县城一个亲戚家,给他爹连肉带汤地炖了一小盆,就高高兴兴地端到医院里。这时,父亲已不在医院里了。旁边的人告诉他,你嫂子说,你爹的病看不好了,害怕死在外面对儿孙不吉利,要赶紧拉回去,你哥和你嫂子已经用人力车把你爹拉回去了。青云一听就端着这一小盆鱼,赶了七八里路,终于把鱼端在了父亲面前。父亲高兴地摸着他的头,吃了几口鱼,然后又喝了点儿汤。父亲的胃病很多年了,他舍不得买药吃,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就抓起一把苏打粉喝上,不行就再喝上一把。听医生说,父亲的胃已让苏打粉腐蚀得像纸一样薄了,随时都有穿孔的可能,穿孔就没救了。就这样,父亲又熬过了几天,也随母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