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晋后,常璩过得当然不好。理想与现实之间落差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孩童在子夜独自走进黑暗,行走了数十个时辰却始终没有看到曙光。惊觉家人可能会焦急遍寻他的踪迹,他匆忙返家,竟发现从未有人相唤。也许就是在某个寂长的黑夜中,常璩与数百年前的司马迁产生了知遇之感,司马迁说,凡古人鸿篇巨制,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流离困顿,满面清霜,已年近花甲的常璩开始辑录旧作,起笔编修《华阳国志》,华阳,华山之阳,汉水之南,他说,华阳史志是资腐帛于颠墙之下,求余光于灰尘之中。
华阳国志,南中志,又见到久未谋面的,消失的哀牢。
他讲起不知源流的传说,永昌郡,有一妇人,名沙壹。
他记下没有作者的诗歌,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
他转录杨终《哀牢传》中哀牢始祖代代相继的名号。
他写巴国、写汉中、写蜀地、写南中,写那些渐次被晋王朝失却的域外之地。
而在与“禁水”同时存在的时代,他的念愿注定与天子的意望相悖,这是从一开始就无法摆脱的宿命的悲剧,也像多年前他与桓温的见面。
结局没有转圜,常璩的命运并未因《华阳国志》而改变,成书七年后,常璩故世,落寂而哀凉地走向了时间的幽地。
凡人,即是哀牢的第二层天空。
三
没有人知道,哀牢的上空,人间和传说之上是什么。
东晋都城建康,常璩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抬头观望夜空了,反正这几年都是这样。
有人说,魂魄分去则病,尽去则死,垂暮的老者会在黑夜里看到那些残缺或完整的魂灵,与它们说话,与它们对饮,常璩大概就是如此吧。
同侪讥讽,璩著书夸诩华阳,实为抗衡中原,压倒扬越,自旌才华。太多的话,常璩已经听不见了,他现在倾心所向的是那些看不到的地方。
现在,他只能大致分辨益州的方向,华阳,他曾写下的是,唯天有汉,鉴亦有光,实司群望,表我华阳。
华阳之壤,梁岷之域,分野舆鬼,东井。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分野与巴、蜀同占。
禹贡梁州,永昌哀牢,分野井,鬼。
而哀牢,又何止哀牢。
山河残破,战乱不休,大争之世,一个彻底败退到边缘的文人将视线投向了无边的星野,他把此生恐难再见的中原王朝空间投射、对应、放置到此时可见的星象上,用星辰的分野对应着华夏的州、郡,在袤远的天文图像上,所有流失的、剥离的、碎裂的国土在暗夜中重新合归天际。
此时,在哀牢,或者说是在所有疆域的上空,人间之上是传说,传说之上是繁星历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