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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是一个文化灿烂的朝代,尤其在书法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颜真卿的楷书,李阳冰的篆书,张旭、怀素的狂草,以及李邕的行楷,每一位杰出的书法家,都有其开拓性,共同构成了包容而个性鲜明的盛唐气象。
李邕(678-747),字泰和,有说他是扬州人,也有说他是江夏人,史称李北海,北海之称源自他做过北海太守,并因李林甫之构陷,死于北海太守任上。李邕父亲李善,曾注释过《昭明文选》,李邕自幼受家学熏陶,写文章名重一时,“独步有唐四十年”,书法更是独具风格,后人评价有“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说法,李邕行书中参有楷法,厚重与灵动兼得,历经千载而不衰,对后世书风影响极大。
但我最早看到李邕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李白,那时候也没开始学习书法,甚至叫不准“邕”字的读音。“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一首《上李邕》,自比大鹏鸟,读来着实让人振奋。当然,初读的时候也对李邕有些偏见,认为他瞧不起人,不了解李白的才学,后来再看李白的人生发展,诗写得极好,官做得稀烂,便觉得李邕可能真的没有看走眼。
那时候,也不知道李邕是书法家,更不知道李邕书法生前就已经很显贵,是他个人收入的有益补充,甚至有人为了求他的字,不得不施展法术,弄得神神鬼鬼,好不热闹。
翻阅《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纸上觅得一段文字,贾宝玉在晴雯死后见荷花有感而作一篇祭文《芙蓉女儿诔》,这是《红楼梦》中最深情的一段文字,犹如一曲青春的挽歌在我的阅读中荡漾许久,其中有一句“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就是说,晴雯死后到了天国做了芙蓉花神,这对于生前爱花的女人来说也是死得其所,贾宝玉也是如此认为,祭文写罢,哭着读给死去的晴雯,感情笃诚得紧。这段话后宝玉又补充了几句:“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
少年时代,读至此处,不太懂,后来查叶法善、李长吉其人其事,知道他们都是唐朝人,李长吉就是李贺,写出“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诗歌鬼才,而叶法善相对陌生了,查《太平广记》才知道,这人是一个有法力,好行善,且长寿的道士,生活在唐高宗到唐玄宗主政时期,历经几代朝堂,活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叶仙人的祖父死了,要请人写纪念碑,便想到了李邕,前去求其书作,但没想到被李邕拒绝了,估计李邕这个人也是不喜欢怪力乱神的主儿,叶法善无奈,就在李邕睡梦之时,摄取了他的魂魄,写成碑文。据说这件事发生在唐开元五年(717),于是有了李邕书法的一个佳作《唐故叶有道先生神道碑并序》,后人也称《叶有道碑》《追魂碑》。
这种传说,于史实不可采信。但从传说到散文、笔记,甚至小说、地方府志,代代传播,呈现出勃勃的生命力,明代苏州人褚人获《隋唐演义》第八十四回,对这段故事还有比较详细的描写。明末清初的散文家张岱在《夜航船》里有“追魂碑”条目,曰:“叶法善尝为其祖叶国重求刺史李邕碑文,文成,并求书,邕不许。法善乃具纸笔,夜摄其魂,使书毕,持以示邕,邕大骇。世谓之追魂碑。”清光绪年间修的《处州府志》卷末有载:玄宗时,李邕为处州刺史。邕以词翰名世,法善求邕为其祖有道先生国重作碑,邕从之。文成,并请书,弗许。一夕梦法善,请曰:“向辱雄文,光贲泉壤,敢再求书。”邕喜而为书,未竟,钟鸣梦觉,至丁字下数点而止。法善刻毕,持墨本往谢,邕惊曰:“始以为梦,乃真耶!”
好多人在历史上能留下名字,除了正史记载,野史和演义小说等通俗文学,也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道教宗师叶法善颇费周折请李邕写碑,可以从侧面看出李邕的书法地位之高,贾宝玉引用了这个传说故事,说明在曹雪芹的时代,李邕书法未曾衰落,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声望,直至今日,李邕的书法也是学习行楷绕不开的法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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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720年,李白在父亲的资助下,离开老家青莲村,开始了他的浪游生活。年轻人,刚踏入社会,意气风发,要谋求发展的大平台,但商人家庭出身的李白,根本就没有科举考试的权利,只好到处干谒达官显贵,图谋进入帝国官僚体系。当时李邕在渝州(今重庆)做刺史,李白得知李邕有识人荐贤的口碑,便带着自己刚刚写好的诗歌前去拜见,希望能被举荐,从而弯道超车,驶入事业发展的快车道。因为两个人都姓李,祖上有可能是同宗,互相攀谈起来,李邕似乎也认可了这种亲属关系,但年轻人走后,李邕看了他写的诗歌,觉得肤浅而无聊,便皱起眉头,扔在一旁。李邕手下有一个叫宇文的“少府”,和李白关系相处得不错,还送李白一件礼物——渝州特产桃竹书筒,李白对宇文很感激,写诗相赠。宇文转达了李邕的态度,李白要回了“难登大雅之堂,不能济苍生、安社稷”的诗稿。安旗在《李白传》里还写了一个细节,说当时李邕正在写《修孔子庙堂碑》,虽然无心细看李白文章,但还从曲阜孔庙刚送来的润笔酬金中取出少许,让宇文给李白做川资。这既说明李邕擅长撰写碑文,且稿费不菲,还说明李邕为人也比较豪爽。
据说,李白不但没有接受那份馈赠,还给李邕回了一份大礼,就是那首著名的《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我们也不知道李邕看到这首年轻气盛且充满挑衅、不满情绪的诗歌,作何心情,或许他觉得不值得和这样粗野的狂妄少年纠缠,就再也没有理他,也许是赞赏有加,但觉得李白轻狂,缺少社会历练,到江湖上闯一闯,磨一磨,将来能否成就一番大事,也未可知。
二十多年之后,在齐州司马李之芳的引荐下,被贬到北海郡做太守的李邕再次见到李白,时过境迁,李白“赐金还山”,刚被排挤出长安,和好友高适、杜甫一起云游齐鲁大地。李邕早已改变了对李白的看法,二人相见,互相鞠躬,哈哈大笑,表示摒弃前嫌,于是,饮酒畅聊,李邕不畏权贵,如同干将、莫邪的锋利个性,也激发了李白对他的尊敬。
李邕对杜甫一直抱有好感,在杜甫的记录中,也彰显这个沉郁的诗人,也有生性疏狂头角峥嵘的一面。
那时候杜甫刚到长安,写了一首《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诗人写作难免夸大其词,和扬雄、曹子建这些古人相比,杜甫自我感觉良好,还带着万分骄傲,自己不但不输古人,而且看看现实,你们认为的文坛领袖级,对我如何?李邕上赶着要和我见面,那个写“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王翰还想和我做邻居呢!“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多么大的理想抱负!
当得知李邕在北海太守任上,李林甫派人竟将这位七十岁的老人活活杖杀。李白和杜甫都极其悲痛。在一个寒夜之中,李白自己独酌,孤独啊,悲伤啊,想起曾经和李北海一起喝酒的往事,不禁吟唱“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杜甫的悲伤则更为沉痛,也更为久远。李邕死后二十余年,老杜仍旧写诗追忆往昔,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杜甫写道:“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杜甫不会忘记在他落寞的日子,是李邕在济南历下亭请他喝酒,杜甫为前辈对后学的关照而深受感动。多年后,杜甫回忆起那些美好的瞬间,感到十分温暖。
杜甫在这首诗中还说“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前几句夸耀李邕是一个有才华、有思想、仗义疏财的人,“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很多人都到李邕门下干谒,李邕也为朝廷举荐过一些学识和道德品质高尚的人才,最后一句则重点强调了李邕在书法上的才华,李邕的碑文书写,文字华美,书法苍劲,美誉度极高,求李邕写碑文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他们出手大方,因此李邕的润笔费也极高,成了他工资外收入的主要来源。
唐朝某种程度还在延续关陇贵族树碑立传的传统,从皇权角度,立碑有广大教化的社会作用,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这些帝王既钟情于书法,也积极参与写碑实践。由于帝王的率先垂范,写碑成了一件非常庄重典雅的事情,也带动了社会风气发展,官宦贵胄也想通过纪念碑的方式,表示这个世界我来过,总要为自己留下点儿痕迹,甚或达到不朽。于是,不惜出巨资,支付很高的润笔,纷纷邀请著名文人撰写碑文。著名的韩愈、柳宗元、白居易都是撰写碑文的高手,刘禹锡说韩愈,“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如果说韩愈写碑的稿费,这里说的笼统而模糊,那么关于白居易为元稹作墓志,元家酬谢的就更为具体而实在:“元氏之老状其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来致於予”。而唐朝一个叫皇甫湜的人,给一个寺庙写了碑文,大约三千字,开出了“一字三匹绢”的高价。晚唐时候的杜牧也曾给人写过碑文,为此收到彩绢三百匹的润笔。但这些人还都不如李邕。李邕“人品,文章,书翰,正直,辞辩,义烈皆过人,时谓六绝”,李邕文采很棒,书法又好,在当时就特别抢手。据说,李邕一生撰文八百余篇,得润笔费数以万计。《旧唐书·文苑》说,“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
《旧唐书·文苑》说:“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为了维持豪侈生活,仅仅靠工资和副业是不行的,李邕利用职权,纵求财货,这就是近于勒索了吧。这一点儿道德瑕疵,也为他后来遭到弹劾留下隐患。
3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岳麓山的清风峡口,山峰环抱,清泉回绕。
半山腰上的古麓山寺,建造于西晋武帝泰始四年(268年),庄重的山门两侧一副楹联,“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篆书,为清末经学大师王闿运所题。
古寺之中,两棵六朝的罗汉松,据说已经有一千五百岁了,那么它们一定经历过大唐开元十八年(730年),那时候这两棵树也刚刚两百多岁,守候在寺庙里,也无风雨也无晴,任尔东南西北风。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开始叮叮当当地凿刻石碑,后来那块石碑立起来之后,很多人都来参访,对文章和书法进行品评,在他们口中,两棵大树记住了那个写碑、刻碑之人的姓名,李邕。
这一年,李邕五十三岁,处在一个书法家最具艺术创造力的年纪,恰好潭州司马窦彦澄恳请他为麓山寺撰文并书写《麓山寺碑》,这也成就了李邕的代表作品。碑上题有“前陈州刺史江夏李邕文并书,江夏黄仙鹤刻,开元十八年九月十一日。”江夏黄仙鹤者,疑为李邕之托名也。能做文章,有高超的书法技艺,自己还能刻石,并达到精良的水准,李邕三者集于一身,因此,此碑也被称为“三绝碑”。
《麓山寺碑》是李邕书法成熟期的代表作,和李邕的人一样,碑文书法具有豪放、沉雄之气。董其昌也就根据这块碑文书法,发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赞叹。
“右军如龙,北海如象”,李邕之所以被董其昌拿来和王羲之并举,还要回归书法本身,李邕书法确实有其独特的地方。据记载,李邕少时学王羲之,擅长写行书,但后来变王羲之法,笔法为之一新。《宣和书谱》说:“邕初学,变右军行法,顿挫起伏即得其妙,乃复摆脱旧习,笔力一新。”这都说明李邕书法的底色来源于王羲之隽秀流美的传统,这在他更早一点儿的作品《云麾将军李思训碑》中还可以感受到《集王圣教序》那种线条的痩硬。《云麾将军李思训碑》立于唐朝开元八年(720年),李邕撰文并书写,现存陕西省西安市碑林,也是考察李邕书法变化的一块重要碑刻。
可能进入盛唐,玄宗时代风气一变,崇尚肥美,书法的审美也随之变化,唐玄宗的书法具有丰腴的时代的特征,作为臣子的也难免跟风,但李邕绝不是那种亦步亦趋者,李邕的书法之所以能成自己面目,清代人何绍基敏锐地看到了变化的关键因素。何绍基云:“北海书发源北朝,后以其干将、莫邪之气,决荡而出,与欧、虞规矩山阴者殊派。”
“北海书发源北朝”,北朝之书,多以墓志、碑刻存世,著名的《龙门二十品》以及丰富的墓志作品,都是北朝书法的具体呈现,唐朝人已经开始吸收和借鉴这些书法了,只要看一看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与魏碑《张猛龙碑》的关系就可知一二。而李邕也同样把魏碑的楷书特点吸纳到了行书的书写中,这是他碑帖融合的一大成功的实践。李邕把行书的灵动与楷书的沉稳凝重结合起来,纡缓而博大的气势随之而出,《麓山寺碑》就是这一实践的典范作品,正如姜夔《续书谱》所言“李邕、西台辈以行为真”。
书为心画,书风转变背后必有其人生印迹。李邕雄强沉郁的书风,也来自李邕人生际遇的改变。二十出头的李邕,遇到了人生的贵人,也就是写《风》的李峤,得遇欣赏自己的人,是人生的幸运,此后其仕途曲折向前。李邕性格狂放,在关键时刻就表现出了政治不成熟的一面。在做陈州刺史期间,玄宗皇帝在泰山刚刚做完封禅大典,返回途中,李邕进献一篇美文,玄宗看后大悦。于是李邕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高调起来,和周围人讲自己前途一片光明,马上就要进京拜为宰相了。人怕招摇猪怕壮,李邕这种举动,引来了一场灾难。监察部门对其进行调查,把他那些勒索贪污的事情都捅到了朝廷,当政者大怒,要杀了李邕,后来有人求情,朝廷赦了他的死罪,贬到钦州遵化做了一名小县尉。陈州刺史,从三品,一下子变成遵化县尉,从九品下,到了“知天命”年龄的李邕,该作何感想?也就是在这次被贬之际,他写下了《麓山寺碑》,也可能是另一种幸运。
但不论如何,由《李思训碑》到《麓山寺碑》,李邕完成了一个书法风格上的巨大变化。面对《麓山寺碑》,完全能感受到李邕与虞世南和褚遂良的区别,同样是行书入碑,虞褚的柔美保留得特别明显,那种放松的感觉来自二王的帖学传统,而李邕之变,就是引入了碑学,从而让其书法呈现出浓厚的碑味儿。具体说,就是具备书法修养的人,可以看出李邕的风流潇洒之中的豪爽雄健,扑面而来的雄放苍老,给人以奇崛而又稳健的审美感受。
《麓山寺碑》立成,千年以来,声誉日隆,如今它早已不在古寺之中,这座长沙现存时间最早、价值最高的唐碑被移置到了岳麓书院。古朴、典雅的岳麓书院浸融于山水之中,历经千年而弦歌不绝,学脉延绵,李邕的书法也穿过岁月遮挡,影响了苏轼、米芾、祝允明、唐伯虎等人,时至今日,仍是书法学习的典范。
李邕还留下一句名言: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齐白石后来化用了一下,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二者的观念看起来有所相悖,但仔细想来,内在逻辑实则一致,即在学习中创新,就像那句广告词所说的,“一直被模仿,但从未被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