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雯最近怎么样?”她低着头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液体,好像提出问题的不是她。我含糊地回答:“还好吧。”
“好个屁!”
咖啡店快速地安静了三秒。
没错,这才是我熟悉的陈兰。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继续糊弄她,那杯星冰乐将不会再停留在杯子里。
“前几天,我跟她见了一面。”她抬起头,“她情况不好。”
“你和她关系很好吗?”我忍不住问道。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一直觉得吕雯和陈兰之间,有一些微妙的不愉快。
陈兰不再搅动杯子里的液体,侧过头望着对面敲打笔记本电脑的人:“你懂什么。”她告诉我,五年前,吕雯家里出了变故。吕雯一个人背着包离开北镇县,到饭店当过服务员,在车展当过车模,现在去了五道口一家酒吧当托儿,也就是“氛围组”。
星巴克里人来人往。前台的柜员用黑色马克笔给一只杯子涂字母,客人们有的在盯着电脑,有的在小声谈论自己的生活……这是北京这座城市的常态,大家更关注和自己有关联的人和事。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吕雯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件珍贵的“回忆”。回忆这种东西是不算数的。它最适合存在于大脑皮层的某个角落,而不是与当下的生活再发生任何关联。陈兰坚持要帮吕雯找份正经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盯着她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我勉强答应找家里人想想办法。
按照我的理解,陈兰坚持这种事只能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胜利者的优越感作祟。第二,对于失败者的怜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她迸发而出的“济世”热情,都会在时间的消磨中快速熄灭。
四
可是我没有想到,陈兰真的帮吕雯找了一份工作。
三年后,赵兵嘬着吸管咕噜个不停。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话时让人猜不出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大学毕业后,赵兵的老爹给了他一笔钱来北京创业。我们因此在初夏的首都会师。
赵兵通过微信约我在他租的别墅见面。我按照地址找到一间花园的时候,一个腿毛极浓、面目粗犷的男人正喝着汽水,在摇椅上晒太阳。他冲我挥了挥手,招呼我在旁边躺椅上坐下。尽管已经六七年未见,但是依靠他朋友圈里的自拍,我还是认出了赵兵。
花园的草坪刚刚修剪过,残留着一股青草的气息。短暂的叙旧后,他聊起了我、陈兰和吕雯的事。我尽量将视线避开烫金的GUCCI字母,问:“你怎么知道的?”
实际上,和陈兰的那一次会面之后,我就没有再同她或吕雯联系。一是因为临近考研,二是不想再和过去发生任何关联。并非是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或矮人一头,而是实在觉得无话可谈。
赵兵戴上墨镜让人看不清面部的表情。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转而讲了一段掐头去尾的故事。
陈兰回到学校后,联系上艺术系的一位男老师,借着扶贫的名义帮吕雯在美院的画室找了个助手的职位。吕雯的工作,从在酒吧里推销酒品,变成去画室里搭配染料。具体的工作内容赵兵和我都说不清,但是万幸,吕雯一直没放弃画画。
“我说错了一点。并不是陈兰‘借着扶贫的名义’,才帮吕雯找到这份工作,而是情况确实如此。如果有人需要且适合这份工作,吕雯就是其中之一。”
八年前,工厂倒闭。买断前,吕雯的父亲给工厂开货车,运送钢材。他至少错过了两次发财机会。
第一次机会是工厂濒临破产。货车司机们白天开货车拉钢材,晚上拎起“黄鹤楼”和铁锹。“黄鹤楼”给保安,铁锹掀开黑土,把埋藏起来的钢材从工厂运回家。吕雯的父亲没敢做。第二次机会是工厂宣布破产。一些攒下钱的工人、领导以个人名义将工厂车床打折买回家,自己开起了小作坊。因为面对第一次机会时的懦弱,吕雯的父亲自然而然错过了第二次机会。于是他只能重操旧业。
凡是对牛顿第一定律有了解的人,应该都不难明白货车司机这个职业的危险性。吕雯父亲出事的那天是中秋节。浑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无数个家庭在黑土地上或喜或哀。吕雯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截去双腿。吕雯母亲离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有太多人挤上一节又一节的绿皮车离开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