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写作,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喜欢做梦的人难免会在清醒的时候思想梦中的朝花夕拾,偶尔记录下来,虽似无病呻吟,却堆砌出少年人对文字的爱恋与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
中学生的文字不外乎身边的尺长寸短、风花雪月,理想中的浓情蜜意、璀璨人生。日记应该是所有梦想最先停靠的口岸,变不变成铅字,年轻的心从未奢望。那年代,靠写中国字来讨生活怎么都无法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来相提并论,来自家庭与社会的观念是共同的——文学不可当饭吃。间或有一两首小诗在刊物上发发,不过是静湖上投进一颗小石子,涟漪一圈圈绕过,美了几分钟,又是湖面那一张安静的脸。至于爱好什么,是完全不与终身的职业挂钩的。职业是用来糊口与用来建设祖国的,不是用来自己去喜爱和享受的。这些耳濡目染的灌输从童年一直延续到青年,那些稚嫩的、多少有些畸形的年代与思想啊!
虽然没有走进数理化的天地,法律这个严谨缜密的学问却成了我大学四年的主攻。法律显然不是个鼓励做梦的学科,我的梦于是藏在图书馆成林的书架上和床头一本天天抱着的日记本里。日记本上梦的美丽与忧伤就那样延伸到毕业,好像会走到生命尽头的脚印,用蝌蚪文字一个一个地联结起来。想来,那些把日子装进日记的努力,真是一件很美的事业,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心有千千结。千千结下真情许,今朝梦旧,来年催泪,写不尽的少年愁滋味,说不完的春秋惆怅。
毕业后忙于生计的日子很快就占据了生活,这个在纸张上自言自语的爱好时断时续。忙碌使人疲倦,疲倦的生命多少会令梦境萎缩。尽管梦不是一种可以被人类自我控制的东西,爱做梦的人终究没法不做梦,无论是学了法律还是数学,是工作着还是休息着。我的梦在忙碌的缝隙中苟延残喘,常常有写字的冲动,因为有太多的梦希望记录,除了自己的,还有他人的,除了昨天的、今天的,还有明天的。
出国后,人生的经历从自我成长的纵方向拓展到大千世界天南地北的横方向,年龄的增长、眼界的开阔、阅历的丰厚更加令人渴望把生活与梦想变成文字。
真正放下心来想把自己眼所见、神所思、梦所求的东西写成文字,已经是为人妻母十余年之后的事了。爱做梦的我没有因为出国、读书、转行、生儿育女的奔波忙碌而消磨做梦的习惯。开车独行之时,孤寂人静之时,走神儿的我总是有些恍惚的惆怅与冲动烦扰着。阳光明媚的白天,家人嬉闹的傍晚,朋友相聚的周末,走神的我总会被那些对美丽世界、善良人类的感动焦灼着。这种烦扰与焦灼是写作的种子,它时常急促地想要生根发芽,很急很急,很想很想。
写吧!我对自己坚定地说。不喜欢等待的我在不得不等待了多年之后,终于拿起了笔。那是2005年圣诞节,一个悄悄的快乐的相夫教子的小女人送给自己的新年许愿,2006年就要来了。
专心为人妻母、养家糊口的常规生活之余,我的许愿平缓持续地实现着,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整夜不眠,我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与文字的交欢之中,疲劳、但陶醉。每周1000字、一年52篇的写作计划在半年之后提前完成,弹无虚发,无一退稿。两年之后,“杜杜之窗”已经被本地华人认可,周围常常会有朋友随便谈起那些文章。而对我来说,写作已经不再需要许愿,早已成为吃饭睡觉一样不可或缺的生活组成部分。这使得本来不该成为穿衣、吃饭一样重要的写作,蒙上了异样的色彩。先生看我捧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我的专用大摇椅上敲字,问:“写那么多字,难道不累?”说着,想拉我起身。我仰望的目光里含着抱歉,不行,正写着呢,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可惜他想把我从中国字里拉出去轻松一下的努力总是这样失败。他笑,说:“算了,只要你愿意,就活在你的梦里吧。”有人管这种迷恋叫“瘾”,是“瘾”自然难戒。也可称之为“病”,这个“病”也不是好治的。
专业作者得了这样的病,并不特别,朝九晚五,工作就是写作,写作就是工作,病得自在而且自然。我羡慕,但不忌妒。上帝让我以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做人,再以被母性的体验软化了的心肠去看待世界、感受世界、书写世界,这是一种多么丰厚的恩典。
世界本是小人物小事件组成的,正是这些小人物、小事件总在没完没了地创造故事,没完没了地打动人心,没完没了地让分分秒秒里产生想写的冲动。这种做着其他正业,一门心思想着副业的爱好有时会显得相当奢侈,奢侈到长夜漫漫,孤灯清冷,写字的人总是活在一个远离人群的世界里,尽管讲述的都是人群里的故事。这种业余的陶醉,很浅显,很基础,很朴实,没有任何刻意雕琢的成分,是单纯的喜欢,单纯的抒情,倒反比那专业的多了一份珍贵与乐趣,多了一份额外的成就与收获。
有读者反映我的散文好像蒙着一层唯美的色彩,世界在那些字里都很积极、明亮、可爱。其实这副漂亮的有色眼镜之所以明亮光洁自然,并不是因为包裹我的生活完美无缺,而是现实的疲惫与不完美让人劳累,散文的写实性令我下意识地回避阴暗,回避丑陋,回避沉重。希望自己的文字有点兴奋剂的功能,让紧张的放松,悲哀的欢笑,低沉的振作。
随性写作,随心写作,随意写作是我写字时的自然状态,随着年龄与文字的成熟,这种风格能否持续,不做幻想。翻看两年前的文字,已经多有不满意,想必十年之后再看现在的文字,眼睛都不敢再睁。除了旁征博引比较缺乏,恐怕还有些深沉的读者难免摇头叹息这些字的浅显单薄。好在终究人类总是活在参差不齐的诸多层面下,有爱阳春白雪的,就有爱青菜豆腐的,有爱夕阳西垂的,就有爱丽日初升的。面对生活喜欢微笑的态度,毕竟可以亮了一方小天地,让阳光射进来,让乌云飘散。
时常,我会单纯地想,碰巧能够活到80岁,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写字,就会感动于人生的给予非常丰厚。“蚓无爪牙之力,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引黄泉,用心一也。”蚯蚓能做的事情,人也同样。筋骨强壮远非用心专一来得踏实可靠,写作的天分好坏同样远非踏实写作来得真实可靠。所以,文字与思想的进步是属于未来的,那些缠绕我的梦的延续也必定属于未来。
感谢我先生永远肯定的目光与支持,使我的写作可以在无功利状态下持续进行,他稳定的支持给了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活在梦里的自由。拥有这份自由,我幸运,我幸福。
这本散文集集合了“杜杜之窗”的部分专栏文章,是继作品集《青草地》之后的又一本散文集。书中多为我在加拿大这个多元文化国家生活的见闻与感受。书中分“碧海金镜”“平沙万里”“寸草心情”“随人天角”“带风伴雨”五个分辑,包括与身边西人朋友相处的故事,海外生活旅行见闻,子女成长教育故事及心得,移民生活经历与感悟,亲情友情等内容。
人生如梦。我的自言自语归根结底归功于喜欢做梦,喜欢看梦,喜欢写梦的个性。让梦活着,是自己对生活的微小奢望,哪怕现实被奔波忙碌、困惑无奈长久控制,仍渴望保留那点纯真的会做梦的童心,并真切希望这点单纯可以传染给周遭看过这些文字的人们,让疲惫与沉重有片刻的烟消云散,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么,就让梦永远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