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相均”。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1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轻。相贤邪,则群有司皆贤,而将亦贤矣。将贤邪,相虽不贤,将不可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
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顽钝无耻,非皆廉节好礼,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哉?豪纵不趋约束者,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往踞厕2,而李广利破大宛、侵杀士卒之罪,则寝而不问3。此任将之道也。若夫任相,必节廉好礼者为之,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古者,相见于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之如此之厚,然其有罪,亦不私4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5;相不胜任,策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6、归以思过矣。夫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礼而不为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以此责也,甚矣”。责轻而礼重,彼将遂弛然不肯自饬7。故礼以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而不恤其私。
我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以为谊生文帝时,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8。使谊生于近世,见其所以遇宰相者9,则当复何如也?
夫汤、武之德,三尺童子皆知其为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为师友焉。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于此责矣10。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11,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12。
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不果于用礼而果于用刑,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而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一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为之礼。贾谊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13”。夫人不我诛14,而安忍弃其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大愧于其臣故,其臣有所不为。武帝尝以不冠15见平津侯,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多忧之际,使石庆得容其间16而无怪焉。
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也。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效17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不自勉18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有。彼人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上之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祸者也。
1相侔(mou):相齐等,相提并论。
2踞厕:坐在厕所里,或说坐在床侧。
3寝而不问:压下去而不过问。
4不私:不讲私情,不偏爱。
5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天下有大的过错,宰相以不胜任官职传播出去。
6栈车牝马:乘着陋车劣马。
7弛然不肯自饬:松弛下来,不肯自行整肃。
8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只是周勃一被关进监狱,贾谊就发出这个议论。
9见其所以遇宰相者:看见他们这样对待宰相。
10姑勿于此责矣:暂且不把责任放在这上。
11掌仪之官名而呼之:掌管司仪的官员按名字呼叫。
12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尊重尊者、贵重贵着的道理,不想今天这样轻慢无礼。
13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一般的罪过就自己辞掉职务,大的罪过就自杀。
14人不我诛:人家不责罚我。
15不冠:不戴帽子。
16石庆得容其间:石庆,汉武帝时任宰相,无所作为。
17自效:自己效力。
18自勉:自己勉励。
苏洵这个人的政治抱负其实是很大的,他希望能够建功立业,希望能够成就功名,希望能够名垂青史,所以当科考不中的时候,他就觉得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值得学,而应该学习另外一些更加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开始闭门读书,钻研古籍,然后融会贯通,政治有了自己的心得,写出了很多的好文章。而这些文章的叙述者或者说写作的角度,我们看得出来都是从一位帝王或者是将相的角度来写的,所以既然是为他们而写的,当时就是从他们的角度来发言的,这是我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出来的。同样的,这一篇文章也是这样,讲的就是任命和驾驭宰相的问题。这篇文章阐述了两个问题。第一,宰相在治理国家中的作用。苏洵认为,宰相既关系国家的前途命运,又影响、左右着国家的所有官员。在他看来,无论平时或战时,相的作用比将大,二者不可等同。第二,任用宰相的原则。在任用的标准上,苏洵认为,宰相必须由廉洁、守节操、好礼义的人来充当,而将根本没有资格。在对待态度上,苏洵主张君主对宰相要“接之以礼”,“责之以法”;必须先施礼遇,后责以法;强调礼遇和法责要宽严适度,掌握分寸。这是本文的思想核心。苏洵的散文论点鲜明,论据有力,语言锋利,纵横恣肆,具有雄辩的说服力。欧阳修称赞他“博辩宏伟”,“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曾巩也评论他的文章“指事析理,引物托喻”,“烦能不乱,肆能不流”(《苏明允哀词》),这些说法都是比较中肯的。艺术风格以雄奇为主,而又富于变化。一部分文章又以曲折多变、纡徐宛转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