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关盼盼
据《酉阳杂俎》记述,白居易的诗作当时极受欢迎,FANS无数,有的FANS行为甚至十分出格,风格极为前卫,比如荆州有个叫葛清的人,从颈部以下遍刺白居易的诗,一共有30余处,而且他还有一拿手绝活,如果有人问他脊背上所刻字句,他都能反手指出哪一句出自哪里,哪一句是什么意思,神色十分自得。此人常袒胸露背在街头吟唱白居易的诗歌,成为闹市里的一大奇观,相当于现在的户外活动广告。
有人裸体免费为白居易的诗歌打广告,可见其诗受欢迎的程度,其中的原因,恐怕与白居易悲天悯人的情怀有关。沦落天涯的琵琶女,满面尘灰的卖炭翁,被迫自缢的杨玉环,都让他一掬同情之泪。
然而,现在好多人站出来批判白居易,指责他是无良文人、流氓诗人,更有甚者,在BBS上发帖,骂他是老贼。
他们的依据无非是那首诗,那首劝一位叫关盼盼的女人去死的诗。
关盼盼原是徐州名妓,后被白居易的好友,当时徐州的守帅张愔纳为小妾。张愔用公款酒宴招待白居易的时候,让关盼盼表演节目。
关盼盼身段婀娜,舞姿曼妙,特别声音清丽,有一种穿透力,她一开口,连屋子里雕梁上的暗尘也受到声波的冲击,所以诗人张仲素称她为“歌尘”。
关盼盼也是白居易的“粉丝”,那天,她特意唱了一曲白居易的《长恨歌》,又跳了一支风情万种的“霓裳羽衣舞”,白居易极为高兴。他情不自禁地为关盼盼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一句: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意思是说关盼盼的娇艳只有花中之王牡丹才能媲美,很艳很俗的句子,关盼盼却如获至宝,绣了那句诗在衣服上,天天看。
两年后,年纪又大、身体又不好的张愔病逝,姬妾们都卷了银子作猢狲散,只有关盼盼留在了那座叫做“燕子楼”的私人别墅。
燕子楼是张愔生前特为关盼盼所建,春夏季节,这里燕子特多,故名燕子楼。
关盼盼留在燕子楼的目的何在?都说是她感念旧恩,为张愔守节。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人推测,盼盼是无处可去,只好呆在燕子楼了。
就这样,关盼盼在燕子楼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白驹过隙,一晃就过了十年。
这十年之中,关盼盼无以排遣寂寞,创作了三百多首诗歌,集成《燕子楼》的诗集,自费出版发行。
不知是哪一天,关盼盼忽然想起了白居易,她写了这么多首诗,最多算个诗歌业余爱好者,对比文坛大佬白居易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也不知自己这些诗的水平究竟怎样,另外,她也想让白居易知道,这十年来,她是怎样为他的老朋友张愔守节的。
于是,她写了三首诗,托人带给白居易。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白居易从来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常常慨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他的《追欢偶作》中写道:“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就是说他家中养了不少家伎,由于嫌她们老丑,经常更换新鲜血液,十年间已换多次了。
“红袖香消一十年”的盼盼,肯定没有了当年的青春丽质,她那牡丹花般的面孔呢,他还记得吗?
更重要的是,这三首怨妇诗引起了白居易的反感,你守节就守节吧,又觉得青春虚度,寂寞难耐,玩什么矫情啊,与其这样寂寂无名老死燕子楼,还不如在燕子楼玩一把“跳楼秀”,弄一场轰动效应呢!
于是,白居易就写了《燕子楼三首并序》回给她:
(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热。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最后又怕盼盼文学水平低,看不懂这三首诗,又加了七言绝句,这首诗是咏张愔的,大概他觉得为关盼盼写了三首诗,不为死去的好朋友写一首,就太说不过去了。全诗如下: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客观地说,白居易的《燕子楼三首并序》,前两首并没有让盼盼殉节的意思,特别是第二首,乃是肯定盼盼的贞义,肯定她对张愔的痴情,张愔死了,盼盼完全可以凭着姿色和才华,再嫁他人。然而,她把自己封锁在燕子楼,没有心情打扮自己,也没有心情再跳“霓裳羽衣舞”了。关键是第三首,“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可以作两种理解,一种是你夫君死去多年,坟边的白杨已经粗壮得可以做柱子了,你盼盼的花容月貌怎么能抗得过岁月,不会变成灰土呢?一种是,你夫君的坟边的白杨都长成参天大树了,你盼盼怎么还活着呢?
孤单的人总是过于敏感,盼盼的理解,肯定是后者,再加上那首形同催命符的七言绝句,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盼盼很伤心,她原本指望大诗人读到她的三首诗后,会抚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比如上门探望一下,写个评论肯定一番什么的,哪知对方竟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是多余的,心中那个委屈啊,顿时化成倾盆雨。
你说要我跟着前夫去死,我就去死啊?要放现在,哪个女人都会对说这话的男人嗤之以鼻。
可是盼盼小姐却真的照办,她对带信的人表白心迹:“自从夫君离世,妾并非不想一死随之,又恐多年之后人们认为夫君重色,竟让爱妾殉身,岂不玷污了夫君清白?因而为妾含恨偷生至今。”
关盼盼太高看白居易了,她以为白居易这样的大文学家会懂一个小女子的心思,现在才发现是自己错了,而她依然看重白居易。当下依白居易的七绝之韵回了一首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很明显,“春后牡丹枝”是针对当年白居易赞她如“醉娇胜不得”的“牡丹花”而来,为的是让白居易明白,她这枝当年牡丹,独守空楼,开得多么清白寂寞。称白居易是不解人意的“舍人”,可以推断出当时的白居易是任中书舍人,公元822年7月14日,白居易由中书舍人出为杭州刺史。也就是说这一年,白居易大约四十八岁。
关盼盼出生于唐德宗贞元三年,比白居易小十五岁,这一年关盼盼约三十三岁,自称“春后牡丹枝”,一点也没有夸张。而十二年前,关盼盼为白居易唱《长恨歌》,跳“霓裳羽衣舞”时,她二十一岁。
当然,这种对双方年龄的推断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关盼盼与白居易对诗的时间有可能更晚。因为即使白居易后来任杭州刺史、苏州刺史时,依然可以称他为“舍人”。
关盼盼伤心欲绝,之所以没有选择跳楼或是上吊这样立竿见影的自杀方式,还是留了时间等白居易来认个错,来亲自抚平她心灵的创伤。
“盼不到我要等的人我知道我愿意再等”,可是要等的人偏偏不来。
盼盼从绝食的第一天起,她随身的老仆含泪苦苦相劝,后来徐州一带知情的文人也纷纷以诗劝解,这消息肯定早就传到白居易的耳中,白居易不来,连写首诗表示悔意的行动也没有,多半是死要面子吧。
一代红粉佳丽,生生地把自己饿了十天,含恨香消玉殒于燕子楼上。要说过错,白居易难辞其咎,关盼盼也是自讨苦吃,把白居易太当真。
白居易“狗拿耗子”逼死关盼盼的事情广为人知,接下来再说一位马盼盼,知道的人可能不太多。
苏轼的马盼盼
这位马盼盼,牵扯到的也是一位大诗人,他就是同白居易一样有很多“追星族”的大名鼎鼎的苏轼。
据《挥尘录》中的记载,苏轼在杭州任职的时候,一到春季休假的日子,就约客人游西湖,他们带着歌伎从早上一直游玩到半夜还不肯散去,回来时要用蜡烛照路,这时候,整个杭州就成了不夜城,城中男女云集,列队观看苏轼一行,成为一时盛事。
公元1079年,42岁的苏轼任徐州太守。刚刚上任,就遇到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他亲临抗洪第一线,冷静指挥,动员一切力量将洪水挡在了城外,四十多天之后,洪水退去。
这时候的苏轼,才记起徐州有坐燕子楼,想起两百多年前关盼盼在燕子楼香消玉殒的故事。思古幽情触发了他对红颜凋逝的感伤,于是他在燕子楼上住了一夜。写了一首《永遇乐》,副标题是“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这个夜晚,苏轼在“明月如霜”的园子里,感受“好风如水”。“曲港跳鱼”的声响清晰可闻,连“圆荷泻露”的嘀嗒声也隐约能听见,这些都使整个园子更加幽静,苏轼只觉无边的寂寞深深袭来。当年的那段美丽忧伤的传奇,只好到梦中去感受了。苏轼睡下后,果然在梦中梦见了关盼盼,并从梦中惊醒,具体梦见了什么,苏轼没有说。他只是惆怅万分,披衣起身,恍恍惚惚围着园子转悠,不知不觉,把园子走了一个遍。
后来,他发出了“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沧桑之叹。可以想见,梦中关盼盼的倩影,是留在多情的诗人心中挥之不去了。
十分凑巧的是,当时的徐州,也有一名官妓,与关盼盼同名,叫马盼盼。
当时的风气是,官员喝酒,都有能歌善舞的“红袖”侍饮,这些“红袖”,就是官妓,她们的职责不是陪官员“夜读书”的,而是为官员表演节目以添酒兴。
有一篇谈苏轼的恋母情结的文章,认为苏轼对女人的态度也是“一国两制”,即“在妻子那里得到灵魂上的母性满足,而在妓女那里得到肉体上的女性满足”,证据就是根据一位学者的考证,“宋代地方官吏每到一地,例有官妓或营妓承应侍宴”,注意这里是“侍宴”,而非“侍寝”。宋朝有一项规定,官员叫官妓陪酒是工作需要,而与官妓发生关系,就要受罚了。
这位马盼盼,也是苏轼众多的“粉丝”之一,她十分喜欢苏轼的书法,一直很希望学习苏轼写字,而且她很有天赋,模仿得不错。
当时,苏轼为防徐州水灾再次泛滥,在东门城上建了一座“黄楼”,黄为土色,寄寓“以土克水”之意。弟弟苏辙写来一篇《黄楼赋》,苏轼非常欣赏,打算亲笔书写《黄楼赋》刻在碑上立于“黄楼”内。他写到一半时,因有事离开了一会。
马盼盼一时兴起,拿起苏轼的笔,续写“山川开合”,也许是刚写完这四个字,苏轼就回来了,也许是写完这四个字,马盼盼觉得和苏轼的笔迹还有距离,就不敢写了。反正,苏轼看到马盼盼写的四个字后,开心地笑了,并且没有重新来写,只是稍加润饰,所以后来流传下来的《黄楼赋》碑文中的“山川开合”,实是马盼盼的笔迹。
作为一名官妓,马盼盼敢在太守兼大诗人面前班门弄斧,足见她天性活泼俏皮,也可以说明苏轼与马盼盼关系非同一般。而马盼盼摹仿苏轼的笔迹,几乎可以假乱真,除了她的书法天赋以外,还可以看出,她学苏轼的字不是一天两天了。
苏轼对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一向非常怜惜,何况马盼盼这样慧巧俏皮的女子?所以,马盼盼跟随苏轼左右,扮演着女秘书兼红粉知己的暧昧角色。
马盼盼深得苏轼宠爱,除了姿色与才气,她的名字也很重要吧!因为苏轼的心中有一个“盼盼”情结。看到马盼盼,他就会想起关盼盼。
和尚道潜是苏轼的莫逆之交,他长相标致,文采出众,写诗很快,往往下笔立成,让满座叹服。有一次,道潜到徐州来看苏轼,苏轼安排他在逍遥堂住下。
那天,苏轼刚设宴招待完客人,身边正好有一大群官妓,还未让她们“下班”,就直接带到和尚道潜这里来了。苏轼是个爱开玩笑的乐天派,有时喜欢捉弄朋友。本来,带着妓女去拜访和尚,这是违背礼俗的。但是他常这样做,在杭州的时候,他就带着一个妓女拜访大通和尚,还让大通和尚把木鱼给妓女敲,大通和尚很生气。
这次,苏轼来看道潜,带来的不是一个妓女,而是一群妓女。这时候,苏轼就指使马盼盼上前向道潜求诗。道潜不像那位大通和尚沉不住气,他镇定自若,要来纸笔,一气呵成,写了一首绝句: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楚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有的书上记录的版本在第一句上略有不同,即将“寄语巫山窈窕娘”换成了“多谢樽前窈窕娘”,如果是“樽前”的话,就说明当时马盼盼向道潜敬过酒,被道潜婉谢了。
不管别人如何理解这首诗,我的看法是,这首诗是道潜用来回敬或者说来调侃苏轼的。因为苏轼派妓女来向他求诗,首先就是调侃在先,所以道潜回诗一首,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道潜称马盼盼为“窈窕娘”,可见马盼盼的确妖娆美丽风情万种,然后又用了“巫山”和“楚王”两个典故,将苏轼调侃了一番。
“巫山云雨”这个暗喻男女性事的典故,有必要再絮叨一下:楚王梦见一位美女,这位美女主动和楚王睡了一觉,楚王感觉特好,流连不已,美女就告诉他,自己是巫山的神女,再想找自己的话,就在巫山,早晨是“朝云”,晚上是“行雨”。
道潜这首诗的意思就是:马盼盼啊,你告诉苏轼,面对你这样勾人心魄的美女,他苏轼不能一亲芳泽,就让他在梦中懊恼吧,就让他心痒难熬吧!而我,早已摆脱尘俗的纷杂欲念,我的心就像沾了泥巴的柳絮,不会跟随春风轻薄地翻飞了。
道潜就像一位出色的心理学专家,一眼看出苏轼的心思与尴尬。对于官妓马盼盼,苏轼宠爱得不行,但是按照当时的朝廷的规定,又不能与马盼盼肌肤相亲来真格的。
马盼盼何曾不是对苏轼情深意重?她即使将崇拜爱慕向苏轼倾心表白,但碍于她的官妓身份,苏轼也不敢公然“跨越雷池”半步。苏轼本来政敌颇多,那些想“整”他的人,正担心他不犯错误呢!如果苏轼与马盼盼发生私情,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其结局可想而知。
所以,这首诗由马盼盼递给苏轼后,苏轼对道潜的调侃没有正面回答,想必这也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他避重就轻,将道潜夸了一番,说:“我也曾看见柳絮落泥中,认为可以入诗,想不到被你抢先了!”
虽然翻遍正史野史,也未见苏轼与哪位妓女有过身体方面的“越轨”行为,但是男女之间暗通有无的暧昧情事,本来就非常隐秘,何况那些隐没在历史的浓云密雾中的所谓私生活?
有人推断,苏轼的两首送别词《江城子·恨别》、《减字木兰花·彭门留别》都是写给马盼盼的。苏轼在徐州呆了两年,就改知湖州。
《江城子·恨别》: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减字木兰花·彭门留别》:
玉觞无味,中有佳人千点泪。学道忘忧,一念还成不自由。如今未见,归去东园花似霰。一语相开,匹似当初本不来。
苏轼离开徐州的时间,正是春暖花开的三月,烟花三月,从古到今都是最美丽的季节。
这两年时间里,马盼盼那么近距离地见证了心中偶像的喜与悲,那么幸运地感受到了一位大诗人对自己的疼惜和爱怜,现在,他要离去,这最美丽的季节,也平添了无限的伤感。
苏轼觉得他与马盼盼相聚的时间太短,所以说“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苏轼的感受,也是马盼盼的感受,所以马盼盼哀婉流泪了,与苏轼携手“折残红”,触花生情,更添无限离愁伤感。而且,马盼盼的泪一开始流,就再也收不住,苏轼说她“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是啊,马盼盼再多的泪,也流不成一条河。苏轼还说端着玉觞,喝不下酒,因为酒杯中有“佳人千点泪”,泪水早已将美酒咸透了。
苏轼走后,马盼盼不久就去世了,她去世的时间大约在1084年或者稍前,也就是说,在苏轼离开马盼盼大约四年时间后,马盼盼死了。
“鬼头词人”贺铸曾经写过一首《和彭城王生悼歌人盼盼》的诗,来追忆怀念马盼盼,并在诗题下注云:盼盼马氏,善书染。死葬南台,即凤凰原也。生赋诗十篇,因和其一,甲子四月望。
马盼盼的死因,贺铸没有道明。马盼盼为苏轼所迷,一腔痴情却得不到任何结果,抑郁而终的可能性很大。和白居易逼死关盼盼不同,马盼盼的早逝,责任不在苏轼,如果真要苏轼负责,他就只好一声叹息了。
爱情太短,叹息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