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将桓温,是个很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
史上记载桓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所谓“七星”就是脸上长有七颗雀斑,这也能被名士们附会夸张,称之为“七颗星星”,光辉灿烂,缺点成优点。
当时有一个善于品评人物的名士叫刘惔,他也说桓温“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鬓毛像刺猬那样直硬,眉毛像紫石英(一种可做药的矿石)那样英气,棱角分明。
南康长公主,晋朝明帝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司马兴男,就嫁给了这位相貌很男人的男人。当时的皇帝是南康长公主的弟弟晋成帝司马衍。
司马衍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姐姐嫁给桓温呢?
因为桓温做成了一件为人叫好的大事情,惊动了全国。
桓温十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桓彝被自己手下的谋士江播所害,他为报父仇,“枕戈泣血”,没有哪一天不在想报仇之事。但等他长到十八岁,正准备手刃江播时,江播病死了。江播的三个儿子害怕桓温寻仇,在灵堂吊孝时暗藏利刃,等待桓温的到来。江家三兄弟虽然防范严密,机灵的桓温还是混进了灵堂,他手起刀落,先是干掉了江家老大,然后又将老二与老三杀翻在地。
“父债子还”,今天看来有点过分,但在当时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这桓温也并未血洗江家,斩草除根,所以,他的复仇之举得到广泛称赞。因此,这个出身名门、勇武有血性的青年声名鹊起,一下子成了全国瞩目的“复仇之星”,连晋成帝司马衍也佩服不已,亲自为姐姐敲定了这门婚事。
据说,南康长公主嫁到桓温家里的时候,带过去的侍女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又丑又泼辣的悍妇,为的是防止桓温拈花惹草。但这种说法没有什么根据,南朝·虞通之《妒记》,里面倒是有“郡主凶妒”一说,指的是后文即将说到的一件事。
南康长公主与桓温的夫妻关系怎样?
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也许可以从中窥见一二。
有个叫谢奕的人,和桓温的私交非常好,桓温让他当上了安西的司马,两人虽然成了上下级关系,但仍很随便,谢奕在老朋友桓温家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穿着随意,毫无拘束地谈笑自如,和没当上司马前并没有两样。桓温称他是“方外司马”,就是居高官不受礼俗管束的意思。
谢奕嗜饮,常常追着桓温拼酒,桓温被追得走投无路,只好跑到自己的房里避战,哪知这个酒鬼死缠烂打,依然不放过他,实在被逼无奈,他躲到南康长公主的房里,这谢奕才不敢追来了。
“闺房重地,闲人免进”,谢奕再怎么不拘礼节,也不敢再踏进一步了。
每当这时,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就会对桓温说:“如果没有这个狂司马,我怎么见得到郎君你啊!”
听这幽幽怨怨的语气,公主与桓温见面的时候并不多,看到夫君的到来,是又嗔又怨又喜。桓温到公主那里“报到”的时间少,也不能说明两人感情不好,桓温忙于事业,忙于应酬,没有多少时间陪公主,也属正常。他拿公主当挡箭牌,也说明两人的关系还比较融洽,如果真得凶妒无比,桓温是宁可被朋友追着醉酒,也不想被公主虐待的。
虞通之《妒记》说南康长公主“凶妒”,主要是说公主追杀老公“二奶”这件事。
据说在动物界,雄麻雀经常会娶两个“妻子”,为了独享“丈夫”的爱,雌麻雀会偷偷啄碎“二奶”下的蛋;还有一种叫做“接生婆”的蟾蜍,行为则更加暴烈,如果它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其它异性交配,就会愤怒地将这对“野鸳鸯”撕为碎片。
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类?原配和“二奶”向来就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现实生活中,当原配遇上“二奶”,文明点的,怒目相向破口大骂;野蛮点的,一记耳光之后撕扯一起(这个镜头在电视剧里出现的频率很高),更有甚者,是原配理直气壮地带领一干人马,在街头将“二奶”一路血雨腥风地追杀到底。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竟然会爱上丈夫的“二奶”,只因“二奶”太可爱,让她发出“我见犹怜”的感叹。
桓温伐蜀,收降了敌军首领李势,顺带把他的妹妹(一说是女儿)收编为自己的小妾,藏在后院。
不久,这金屋藏娇的事就被南康长公主知道了。
南康长公主不由妒火攻心:“老娘倒要见识见识这个小蹄子到底是哪路神仙!”然后对着侍婢们一声令下:“操家伙,跟老娘上!”于是几十个侍婢每人拿一把刀,组成“娘子复仇军团”,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地去找李小姐发飙,扬言不把她剁成肉酱不回来。
来到李小姐的住处,李小姐大概刚刚起床,正把那曲线玲珑的一段娇躯斜倚在窗前梳妆。那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放到现在,完全可以做洗发水广告呢。只见她轻拢玉指,将头发分成上下两半,慢慢盘成两个小圆髻,小圆髻下的脸庞端庄可人,全身肌肤似雪,神情闲散平静,一下子镇住南康长公主,引出了她强烈的审美冲动。
这位年轻漂亮的“二奶”,面对气势汹汹的“复仇娘子军”,一点也不害怕,平静如水,幽幽地来了这么一句:“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国破家亡,活着也没什么劲了,现在如能被你杀了,是我的幸事啊!
看来,这位李小姐除了长得美,不怕死,政治觉悟还挺高,真可谓一位“乱世中的小美神”。
南康长公主立刻命令“复仇娘子军”放下武器,一把抱住李小姐,叹道:“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小妹妹啊,我一见你就爱得不行,何况桓温那个老家伙啊!”
南康长公主泄下一腔咄咄逼人的杀气,换上一脸怜香惜玉的疼爱,却是为何?全都是因为李小姐太可爱吗?
虽然史书里没有明确记载这位李小姐的芳龄,但我想,这位李小姐肯定比南康长公主年纪小很多。
钱钟书《伊索寓言》里说:“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多的小辈;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人,并且会喜欢而给予保护;我们可以对他们卖老,我们的年长只增添了我们的尊严。……譬如一个近三十的女人,对于十八九岁女孩子的相貌,还肯说好,对于二十三四岁的少女们,就批判得不留情面了。”
李小姐也许十八九岁都还没有,而南康长公主恐怕早就过三十了,而且她的身份是“公主”,在地位上与“女战俘”李小姐相比,可是天壤之别,她是强势,有足够的“怜”的资本,而“女战俘”李小姐那一方,显然弱势,除了美丽和年轻,别无所有。再者,李小姐的那段表白也很关键,不是我勾引你老公,我是被他逼的啊,跟了他,我过得一点都不幸福,生不如死啊。
所以,原配就这样倚老卖老“爱”上了“二奶”,里面有混杂了N种复杂的情愫,审美心、同情心、保护欲等等。
这个故事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有资格当“贤媛”的,应该是一头美发、肤白如雪的李小姐。
其实,南康长公主的表现更加可圈可点,说她倚老卖老也好,说她心胸广阔也好,说她天性善良也罢,她的表现,其实是处理这种情感危机的最好方式。
南康长公主,面对要与她分一杯羹,共享老公的女人,很有风度地牺牲了自己的利益。男人会为她叫好,女人会说她傻,但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人的本性都有自私的一面,又希望别人不自私。
若是放到现在,原配抱着“二奶”,发出一声“我见犹怜”的惊叹,“二奶”怕是如置梦中,要么觉得这位原配有毛病,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性取向有问题吧!
所以,南康长公主的这一声“我见犹怜”空前绝后。
再说,南康长公主那一声“老奴”,也大可玩味,这其实不是咒骂,倒是一种亲昵的戏谑。
不知这妻妾和睦了,桓温以后的日子是否好过些,她们会不会同心同德来整桓温呢?
在我看来,她们嫁给桓温这样的男人不算委屈。
桓温虽然外形威猛,但心理特别细腻,很有人情味。
有一年行军途中,有人抓了一只小猴,小猴的妈妈——一只可怜巴巴的母猴,一路追随哀嚎,肝肠寸断,伤心而死,士兵解剖了母猴的尸体,发现母猴的肠子真的断成了一节一节的。桓温听说这事后,惩罚了那个抓小猴的士兵。
桓公北伐的时候,经过金城,看到自己三十年前亲手种的那些柳树,现在都长成了十围的老柳树,不由感慨万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都这么大了,人就不要说了,他感叹岁月无情,攀柳折枝,泫然流泪。
类似的事情,好像颇有几件。总之,外表豪放的桓温也是非常多情的,他应该是个对女人颇能知冷疼热的男人。
可惜南康长公主比桓温早死。桓温只活了六十一岁,可见南康长公主比较短命。桓温死之前,曾创造了一则名言:“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载耶?”但事与愿违,流芳百世,他还排不上,遗臭万年,他也“不够格”。可见,人要坏得臭名昭著,让后人时时记起,也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