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巴特尔汗这个人,我总是忍不住要笑。他是来自蒙古国的哈萨克族,我爱人的朋友,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满三十岁。看他的长相你绝对难以相信,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以为是爱人家的某个长辈,着实对他恭敬有加。
认识他时我正在休婚假。一天中午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我家,爱人简单介绍了他之后就匆匆去忙公司的事了。我只听清了他的名字,凭他略显苍老的面孔就已断定他是爱人来自牧区的长辈。因此我略显慌乱地将他的行李安置在客房就忙着去烧奶茶了。
等我将各种食物摆满餐桌,将茶壶茶碗归置停当就去客房请巴特尔汗入席。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放着客房的床不睡,却躺在客房的地毯上闭目养神,门也大敞着。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只好大声咳嗽。他慌忙从地上一跃而起,跟在我的身后进了餐厅。他看上去很久没有尽兴地喝过奶茶了。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一碗接一碗,喝的满脸都是汗,我不能撇下他去忙活午饭的事情,只好帮他一碗接一碗地续茶,气氛沉默而尴尬。终于在大茶壶的茶即将见底我起身准备再烧一壶时,他摆手制止了我:“嫂子,不用再烧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嫂子”,他刚才是这样称呼我的吗?看到我的惊讶,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慌忙说:“如果您想烧,我……我可以再喝一点。”听到这话我哭笑不得,只好又烧了一壶奶茶。于是,我们这两个生长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哈萨克人正襟危坐在客厅里,喝了整整一下午的奶茶。临近傍晚,我才终于有机会走进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哈萨克人的礼节是晚辈在长辈面前不能毫无顾忌的说话,即使是平辈之间,陌生男女间的相处都是非常拘谨的。所以我和巴特尔汗虽然喝了一下午的茶,但几乎没怎么交流,我对这个人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只觉得他淳朴而木讷。晚上爱人回家我才从他口中得知,巴特尔汗才二十七岁,在蒙古国做了疝气手术后引起了严重感染,所以来乌市重新做手术,他来我家居然是为了养病!虽然哈萨克族热情好客,家中客人不断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在我们的蜜月里,居然要和一个陌生的大小伙子共处一室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挑战,何况爱人白天总是很忙,连午饭都不回家吃。想起未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得穿着正式,行为得体地待在家里和巴特尔汗不停地喝茶,我的头都大了!
虽然极不方便极不情愿,但此后的日子我对巴特尔汗以礼相待,把他当做爱人的亲戚一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有的时候我也陪他逛逛街,帮着他不厌其烦地和小摊小贩们讨价还价,他一句汉语都不会说,茫然地看着我,不知所措,而我又不太擅长还价,所以往往费了好大劲也讲不到他能接受的价格。所有的东西在他看来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蒙古国人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难道日用品的价格低到白送的程度?在我家住的那些日子,巴特尔汗没买上太多的东西,倒是我练就了一身砍价的本领。从这一点来说,我心里倒有些感激他,他的节俭让我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的生活,让我从一个对钱没有太多概念的姑娘转变为像一个真正的家庭主妇一样进入柴米油盐的生活。他先于我的家人,先于我的爱人教会了我如何节俭地生活。
有的时候我也会在邻居们异样的眼神下带着他去我的娘家做客。唉!有什么办法呢?家里那么热,又不能穿着睡衣和他待在家里,带他出去走走也比待在家里不停地喝奶茶或者大眼瞪小眼地坐着强!邻居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巴特尔汗始终憨笑着在我的家中,没有半点不自在,时间久了我也渐渐习惯了。从有限的交谈中我得知:巴特尔汗排行老五,哥哥姐姐都做生意,他也在学着做生意,经过在乌鲁木齐的多方考察,他准备回家开个蛋糕店。
他的想法让我有些吃惊,因为他似乎和厨房很绝缘的样子。让一个这样木讷且于制作食品一无所知的人开个蛋糕店,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的理由是,他们那里的人热衷于各种性质的聚会、婚礼等集体活动,且爱面子讲排场,喜欢模仿欧洲那边搞个几层蛋糕什么的,所以蛋糕什么时候都供不应求。虽然我对他是否能制作出那种几层高的蛋糕始终怀疑,但还是竭尽全力来帮他。我为他联系了一家招收学徒的蛋糕店,并买来一些他日后可以制作并销售的食品让他吃。虽然他从不致谢,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感激。
有一次我炸了些虾片给他吃,他大为感叹,看着一个个薄薄的片片在油锅中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他啧啧赞叹,向我投来敬佩的眼神,似乎我成了魔术师。晚饭时,他依然难以抑制他的敬佩之情,他红着脸,由衷地对我说:“您……您真的太厉害了!可以告诉我,您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期待爱人能给他讲明白。爱人回家时我把这件事当做笑话告诉了他,爱人听完哈哈大笑,答应向他说明。但之后的日子里,巴特尔汗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些毕恭毕敬的成分,我忍不住问爱人:“你到底怎么给他讲的?他怎么看我的眼神像看着神一样。”
爱人说得轻描淡写:“我告诉他你是萨满的后代,你家祖上有过女萨满。”
我气得无语:“ 你怎么可以告诉他这个!”
爱人满不在乎:“我是跟他开玩笑的。”
我真是哭笑不得,敢情他真的拿我当神了。在蒙古国的哈萨克族虽然也信奉伊斯兰教,但萨满教遗风尚存,他们至今相信萨满无所不能,当然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后,萨满改称巴克斯。萨满不再跳神,给人治病或占卜都加入了以真主的名义等伊斯兰教化的内容。在我们这里,随着医学的发展,人们似乎也不太相信巴克斯了。但在蒙古国他们似乎依然发挥着一定的作用。所以对我这样萨满的后代巴特尔汗怎么能不恭敬呢!
那些日子,巴特尔汗每每聊天就打听我祖上那位萨满的故事。看到他充满期待的眼神我只好搜肠刮肚找出些故事讲给他听。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还在世,当时她已经100 多岁了,但耳聪目明,她的眼神很奇特,盯着人看时让人感觉很舒服,不由自主要去信任她。她的眼睛是一种海一样的蓝,论辈分,我是她的玄外孙,记忆中我小时候几次莫名其妙得的病也确实是被她莫名其妙地治好。讲到她治病的经历时,巴特尔汗显得非常兴奋,他仔细地打听了每一个细节,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也想从事这个行当。他多次感叹:她要是活着该多好!似乎他比我更希望我的玄外祖母活着。也许他觉得如果女萨满活着,他就不用在医院受手术之苦了吧。后来的很多事情才让我明白巴特尔汗为什么不相信医生而情愿相信萨满。不管如何,巴特尔汗对我是越来越恭敬了,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我觉得好笑,却又没法改变他的行为,索性由他去吧。
那年的秋天,巴特尔汗才动身回到蒙古国。之后的几年中,巴特尔汗很少出现了,但我们一直通过电话保持着联系。听说他成家了,听说他的蛋糕店也开起来了,生意虽然没有他预期的兴旺,却也没有我担心的那般惨淡。巴特尔汗凭着他的坚韧不拔的毅力,一直坚持亲自制作蛋糕,亲自出售,维持着还算不错的生计。而我们在这些年间有了自己的孩子,爱人的事业也经历了一些动荡,并最终有了一些起色。我也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成长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主妇。让我感动的是,孩子出生没多久,巴特尔汗千里迢迢地赶来,为孩子送上蒙古国民间手艺人手工缝制的一件皮毛马甲,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送上他的祝福就风尘仆仆地离开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木讷的男人看着孩子的那种温柔眼神。
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慌乱中,时光飞逝。期间,巴特尔汗为了生意上的事又来过几次,每一次他都会为我家的宝贝儿子带来礼物。看他那么喜欢孩子却又迟迟不要小孩觉得有些奇怪。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他很惊讶地反问我:“要孩子?怎么要呢?”
我的脸刷地红了:“这个……你得问问我老公……”
当晚,巴特尔汗和我爱人在客厅聊了很久,鉴于他下午的唐突话语,我不好意思在客厅听他们聊天的内容,但我实在有些好奇,就躲在隔壁偷听。
起初也只是闲聊,后来巴特尔汗终于切入正题:“你们这里真的可以要孩子吗?怎么要呢?”
我可以感觉到爱人的惊讶和尴尬:“你结婚这么些年了,这个还要我教吗?”
巴特尔汗沉默了很久,又问:“那么,要孩子需要很多钱吗?”他又接着说:“不过多贵我都可以要的,只要有人肯给。”
我和爱人几乎同时明白了,我们生活在两个文化背景下的哈萨克人对“要”这个词的使用原来是有区别的。我们说的“要孩子”是“生孩子”的意思,而他们说的“要孩子”是要来一个孩子。客厅内外都陷入一种难耐的沉默中。
巴特尔汗解释:“我们结婚这么些年了,一直没能生个孩子……”我不忍心听下去,去了孩子的房间。儿子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我轻轻吻他的小脸和小手,在心中不断庆幸此生能拥有一个这样的精灵。
后来听爱人说,巴特尔汗在蒙古国做的那次疝气手术也许就是他失去生育能力的元凶,他后来去我们这里巴特尔汗住过的医院查过他的病历,询问了他当时的主治大夫,得知巴特尔汗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爱人和我都没有告诉他这一事实,我们都期待会有一个奇迹发生。一个这样喜欢孩子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
据说,萨满的灵性是天赋的,通常会遗传给家中的某一女子,有时也会隔代,而我作为萨满的后代,也许有一天那种灵性在一夜之间会附到我的身上来,让我也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萨满。而我一直害怕这样的可能,我贪恋平凡的生活。但是从那时起,我却忽然前所未有地渴望那种灵性,如果能为巴特尔汗呼来一个孩子,那么成为一个萨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