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即将来临。
哈萨克人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忙碌着。爷爷奶奶开始有点着急,他们说,冬天已经拖着寒剑走来,你们爷儿俩得进山弄点作过冬木柴的原木去了。奶奶说得就更直了,红牛犊没找到也罢,但冬天总要过的,没有木柴怎么过冬?自从那次我和叔叔去找红牛犊无果而归,叔叔又忙活了几天,还接连逢上了两场秋雨,没法上山砍伐。所以,爷爷奶奶真有些着急了。
那天,早茶过后,叔叔对我说,走吧,艾柯达依,咱们得弄些原木去了。说着,他骑上了自己那匹心爱的霜额马,让我骑上了一头棕色犍牛,带足了驮运原木的鬃索。我们从阿拉尔——河汊洲岛出发,向乌拉斯台山谷里的耶柯阿夏——双岔沟右首的玉塔斯方向走去。
临出门时,奶奶说,你们爷儿俩这可是去进山砍柴,可别又忘了正事,半路上变成赴喜筵玩叼羊去了。
叔叔笑道,怎么会呢。
爷爷嘱咐一句,别为了图省事砍来青树,一定要砍来枯树。
乌拉斯台是坐落在天山山脉北支——伊陵塔尔奇山腹地自北向南走向的一条山谷。山谷里流淌着清澈的乌拉斯台河。河两岸是茂密的野生苹果树、杏树、山楂树、忍冬、醋栗、栒子树、毛蕊枸杞、黑果小蘖、稠李、野蔷薇,还有雪柳、山杨。再往远处,从深山峰脊上探出墨色的云杉林杪梢,像一列列身披斗篷的武士,那阵势煞是好看。叔叔今天的心情很好,他开始侧身歪坐在马背上——准确地说,是坐在鹰头鞍那用黑条绒布包了面子的鞍褥上,十分惬意地唱起了塔塔尔小调来:
天鹅飞翔靠的是翅膀啊
男人的翅膀是骏马
在异地他乡漂泊得久了
连心上的人儿都会忘
……
此时已是深秋,铁线莲花蕊已谢,换上了白绒绒的羽蓬,它的藤蔓缠绕在野蔷薇和那些低矮的灌木丛上,就像顽皮的牧童反穿了皮袄,毛茸茸的令人怦然心动。
山口地带坐落着三座水磨。人们到现在还用原先的磨主名来称呼它们。第一家也是最下首一家,磨主名叫毛乌特,是个哈萨克人;再往上走,第二家也是一位名叫萨罕阿吉——一位曾到麦加圣地朝觐过的哈萨克人开的磨坊。他家的磨坊曾让一位名叫索德尔的俄罗斯人掌管。
第三家,也是最上首一家,是一位叫欧赛列的俄罗斯人开的磨坊。记得小时候,我和爷爷到这个俄罗斯人的磨坊磨过面。那是一个长髯飘胸的俄罗斯老人,他的发须已经灰白,但走起路来步履敏捷。他的家就在磨坊边的河岔上,茂密的野蔷薇、醋栗、栒子树、毛蕊枸杞环抱着他家用云杉木垛码起的木屋。在他家后园,架着十几只蜂箱,那便是他的养蜂场了。成群的伊犁黑蜂在那里嘤嘤嗡嗡地飞进飞出。
不过,此时毛乌特家的水磨已经荒废。听大人们说,毛乌特被定为恶霸地主,早在解放初期被枪毙了,水磨也早已荒废。奶奶有一次悄悄告诉我,那个毛乌特是咱家的亲家,我的二姑妈曾嫁给毛乌特的儿子。毛乌特被枪毙后,他的儿子被定为“四类分子”,一直被他们达尔基牧场管治着。他们的夏牧场与我们隔着几座大山几条河谷,冬牧场也在遥远的伊犁河岸,她也多年没见到我二姑妈了。末了,她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孩子,她说,你瞧生她养她的我们是贫农,而我女儿却成了“四类分子”,真是命啊。奶奶好像用裙裾抹了把眼角,又叮咛我一句,好孩子,这话可不敢在外说出去。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自此,这事成了我和奶奶之间默守的秘密。
萨罕阿吉家的水磨也已年久失修,无人照料。只有这个俄罗斯人欧赛列的水磨磨盘还在转动,只是早已易主。现在是乌拉斯台牧场三生产队的磨坊。那个俄罗斯人早已移居CCCP——前苏联,也有人说去了澳大利亚。大人们都这样说,莫衷一是,我就更是搞不清楚。眼下,除了水磨巨大的花岗岩磨盘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响声,还有从水槽倾泻而下的水流撞击在磨盘木轮桨片上的水花粉碎声之外,四下里寂静无声。阔叶乔木只剩下伸向秋空的光秃秃的枝梢。木屋早已人去屋空,木屋后园的蜂箱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走过磨坊,便进入了乌拉斯台河谷。左侧第一条岔口进去,是一条叫碧海霞塞的山沟。叔叔说,这条沟之所以以女人的名字命名,是因为曾经有一个名叫碧海霞的寡妇十分富有,她家成群的牛羊和马群就在这条沟里牧放,因此得名。而这位碧海霞寡妇从不穿裙裾,像男人一样,永远着一条皮裤。人们称这样的女人为叶尔柯克乔拉(Erkekqora)——类男人。
再往前走,在河的右岸,有一块湿地。人们叫萨罕阿吉草地。就是那个第二家水磨坊昔日的主人。湿地边上,后来牧场修起了一座药浴池。每年春天,剪过春毛的羊群,都要在这里药浴,以防绵羊患皮癣,影响羊毛产量。那时节,这里就会充满克了林(煤粉皂溶液)刺鼻的气味。说是药浴池,其实是一个水泥修筑的狭长地槽。我去仔细看过,地槽两端高中间低凹,当灌满溶解了克了林的溪水后,便将羊群从地槽的这一头赶向另一头。于是,一只只绵羊被迫蹚过充满药水的地槽,浑身变得湿淋淋的。羊只便在草地上抖着身子,试图竭力甩干浸入羊毛根须的药水。最终,药浴池里的药水便要排进清澈的乌拉斯台河里去……
我总觉得那药浴不是一件爽快事,一闻到那克了林古怪的气味我就要反胃,就连羊群也要遭受折磨,更不要说那洁净的河水会有多难受。我曾问过那位掌管药浴的畜牧师,我说,这样把药浴池里的药水排进河里,水不会脏么?下游的人畜还怎么饮水?那畜牧师用不屑的眼尾余光乜斜着扫了我一眼,俯视着我说,傻小子,你不知道河水是活的,穆斯林称流淌的河水滚了七遭便会自洁么?去,快骑你的牛犊子到河边玩去,别在这里给我添乱。对了,你可千万别憋急了朝河水撒尿,那才是造孽呢。末了,他还没忘记揶揄一句。朝河水撒尿,在哈萨克人看来是最大的罪过。要说谁家的孩子无法无天,不用说别的,只说一句,嗨,那小子敢往河水撒尿,一切都明了了,不用再说什么。
在人们看来,畜牧师一年四季也就这么几天,给绵羊药浴时似乎是绝对权威,平日里还不如兽医风光呢。我也当即调侃他,阿嘎(大哥),要说往河水撒尿,还得向您学着点儿呢。畜牧师愠怒地向我扬起马鞭,我立即哈哈笑着跑向了草滩……
这不,在湿地的上方,有一处浅滩,便是徙涉口。我们骑着驭畜从这里涉水过河,来到东岸。于是,茂密的野果林、野杏林铺天盖地而来。春日里野果、野杏花开,会连成一片花海。夏日里人们都要上来摘杏。秋日里也要捡了野果去晒果干。而现在树叶已经落尽,偶或这里那里的,在枝头上还挂着些干瘪的果实,连喜鹊都不愿去啄食,它们只好追忆着逝去的夏日时光。
从徙涉口过来,哈萨克人叫铁列克赛,翻译过来就是杨树沟了。
那是一条很深的山谷,长满茂密的山杨林。从这条沟上到山顶,那里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原,十分舒惬。我们家族的人每年都在那里度夏。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位牧人下山,就走的是这条山沟。我是为在山下打草的爷爷送些马奶和酸奶去。我的马鞍后面两边系着两个皮囊,一个盛了马奶、一个盛了酸奶。那天,牧人赶了一头乳牛,那牛犊稍大了些,在路上乱跑,牧人嫌烦,便逮住牛犊,将项圈绳拴在了乳牛尾巴上。这样果然奏效,牛犊只好乖乖跟着乳牛走。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我们进入铁列克赛时,沟底林木密布,牧道窄小。牧人只顾在前面牵着乳牛引路,我在后面跟进。为了赶路,牧人鞭催着坐骑速步下山,那阵势也是风风火火的。突然,一棵桦树兀立于牧道中间,牧人牵着乳牛从一侧闪过,就在这时,那头该挨刀的牛犊突然从树的另一侧闯过,只听咔嚓一声,母牛的尾巴尖落在了地上——被牛犊隔着桦树干拽断了。母牛只是“呣”了一声,由不得它被牧人牵着飞速向山下奔去。那赤裸的牛尾尖上,血在一滴一滴地洒在牧道上。失去了牵力的牛犊拖着项圈绳一路小跑着跟在乳牛后面,拴在项圈绳末端的乳牛的断尾像一把小笤帚在路面不住地跳荡,扬起一缕细尘。我想策马赶上去,但沟里丛林密布,我的马鞍后边那两个皮囊滚来滚去,无法穿行,万一扎破了它就更糟了。我在后面索性喊了起来:牛尾巴断了!牛尾巴断了!那牧人压根没有听到抑或没有理会我这小孩子家的叫唤声,一路奔去。直到谷底,他才发现牛尾巴断了。他摇了摇头,冲我无奈地笑笑,便在乌拉斯台河岸土崖上抓了一把被阳光暴晒得发白的黄土,涂在了牛尾巴上,那血果然止住了。从此,这条沟在我心里便更名为牛犊沟。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说,叔叔,咱就在这条沟里砍原木吧。
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唱着天下的小调。他只是十分俏皮地摇摇头,以示回答,紧接着又转换了另一首哈萨克人的小调,唱得更加投入了:
迁徙的队伍走过哈剌套山
有一只随行的驼羔在撒欢
你的阿吾勒远去了呀我的心肝
黑色的双眼已是泪水涟涟
……
再往前就是翁格尔塞,意思就是山洞沟。沟口上有一面巨大的峭壁,峭壁上有一线排开的三个山洞。奇怪的是,三个山洞都呈有规则的长方形,其中有一个,洞口下方有明显的塌陷。这面峭壁加上这三个山洞,很像一个三只眼的怪物守候在那里。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致以注目礼,总想看清那洞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过,这条山沟中树木不多,没有我们可以伐取的原木,倒是灌木丛密布。
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野果林,很快就要到耶柯阿夏——双岔沟了。我忽然在一棵果树干上看到一个硕大的结子——哈萨克人把它称为乌鲁柯(Wurukh)——“果种”,那是天然的颜料,用它来染制皮袄皮裤,最好不过了,一件件的皮袄皮裤会被染成古铜色,十分爽眼且永不退色。谁家巧妇要是得了这“果种”,肯定会大显身手,赶制几件皮袄皮裤的。我把我的发现告诉叔叔,要不要先把那枚“果种”摘下来。叔叔说,那会费时的,我们先伐木去,回来的路上再取这“果种”。我说等我们回来它还会在么?叔叔说,它都在这里候着我们这么久了,不会被别人看到的,归我们的,终归是我们的。走吧艾柯达依,咱们还得赶路呢。
从耶柯阿夏——双岔沟,乌拉斯台河谷就要分为东西两条大沟,向东的是玉塔斯沟,在沟的源头,那石山的轮廓就像一幢幢房屋,由此得名。往西去叫阿克塔斯(白石)沟。那条沟里,石峰峭壁拔地而起,那一扇扇的洁白石壁巍峨险峻,直逼苍穹。我后来走过许许多多名山大川,但始终再没有见到如此雄伟、洁净的石壁气势。阿克塔斯沟的尽头是一片优美的草原,当你走出石壁紧锁的沟底时,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恍若走进一片神话世界,令人惊诧不已。
在耶柯阿夏——双岔沟,有县食品公司牧场的定牧点,我的一个姑姑家就在这里守定牧点。他们还种植了一大片的苜蓿,为的是冬日里饲养他们的乘骑。现在,苜蓿地只剩下被芟镰齐刷刷打过的枯黄草根。而在他家马厩上,高高地码着干青色的苜蓿垛子,向世人无声地宣示着这家主人的勤劳与远识——他们过冬的储备早已齐备停当。
叔叔只是跟姑姑家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他说,不在他们家逗留了,还要往前赶路,到养蜂场大姑家喝午茶,然后就进山砍柴去。
姑姑立在门口,很有些紧张地说,奶奶是不是还在生他们的气?也真是,牛群里偏偏怎么就走丢了她老人家的红牛犊,都怪这老鬼没有看好!她责怪起姑父来。气氛出现了瞬间的尴尬,时光似乎凝固了那么一会儿。
叔叔却说了一句,嗨,那是长了四条腿的牲灵,看是看不住的。他歪骑在马背上顺便问了一句姑父,你老人家最近进山看你下的铁夹子时,有没有留神在哪片林子里有枯树?还是只顾了自己的猎物,忘了睃一眼那些林子?
姑父捋了捋山羊胡须,有些矜持地笑了。他说,都这会儿了,晚了,还指望谁会在深秋里给你留下一棵枯树不成?你瞧瞧我们这些勤快人,过冬的木柴已经码了好几垛了。他对他这个小舅子不无揶揄道,去吧,天黑前你要是能找到一棵枯树,晚饭就在我这里了。
叔叔卷了支莫合烟点燃。姑父是不吸烟的,从兜里掏出鼻烟壶,享用着用杜仲树皮灰和烟叶自制的鼻烟——纳斯拜。似乎男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就这样简单,一支烟或一撮鼻烟,就齐了。
天下事也都这样简单该多好。
大姑姑家养蜂场分在两处。每当夏天,草原上鲜花盛开时,他们就要搬到卡拉噶依勒塞——松树沟上方的一条小湾那里,在那里有他们家盖好的木垛蜂房。
夏日里他们将蜂箱一一搬出来,安置在密林间的小篱笆栅墙内,为的是怕贪蜜的熊夜里来袭扰。入冬前,他们在蜂箱里洒满白砂糖,就收进木垛房里。自己则要搬到下面背靠阳坡的住房来,度过漫漫长冬。当年,在大跃进时代,当所有的人去伊犁河北岸的界梁子煤矿那边大炼钢铁时,他们在这里还操持过一个小型奶粉厂,成为一方亮点。在我的模糊记忆中,似乎很多领导都来这个作坊式的奶粉厂参观考察过。那时候,小汽车是开不进乌拉斯台河谷里来的。何况县级领导还没有配备小汽车,都是骑着优雅的各色花走马驰进乌拉斯台河谷的。当然,还会有坐着六根棍马车进来的,那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了。不过,在哈萨克牧人眼里,只要是男人,就应该保持武士的风格,应当骑着快马进山。乘着马车进来,有一点臀下沾不了马背的娇嫩感觉,抑或是游走商人?说实在的,他们不会从心灵深处接纳。或者说,让你客客气气地进来,又把你客客气气地送走。换一句话说,你可以趾高气扬地进来,还可以趾高气扬地出去。但是,你和这块谷地的缘分,犹如一场过雨,从天上下来,从地上流走。当然,云来了雨将下来,水走了石头尚在……
后来,因为奶源不足——确切地说,鲜奶按时收不上来,这座小奶粉厂被废弃了。也有人说,当时上面有人发话了,说大炼钢铁搞什么奶粉?所以就停了。我迄今记得,跟随消灭疟疾治疗队,我跟在父亲后面颠颠地来到这个小奶粉厂初次看到乳汁变成干粉——奶粉的感觉。我记得我这位大姑姑在我的额头深情地亲了一下,用一只小瓷碗盛了满满一碗奶粉给我吃。确切地说,我有一点羞怯——当着那么多人面,我捧着碗吃这个新鲜玩意儿,多不好意思。我忽然觉得就像我家的那条小狗阿克托什(白胸脯),在一些客人到来时,给它往食盆里倒进一些奶渣,它却很是忸怩地舔食的情景。但是,我依然不可思议,那洁白美丽的乳汁,是怎样变成这毫无活力的干粉——奶粉的呢?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那碗奶粉,似乎我不这么做,就觉得对不住我这大姑姑——她在含笑看着我呢。那眼神里有一种满足、有一种鼓励、有一种期待、有一种信任——那是一种源自血脉的信任。这可是她亲手制作的奶粉,我对她充满崇敬。我的舌尖只那么一触,便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香甜。是的,那是牛奶的味道,但又分明不是。那是一种不同于牛奶的甘甜,有点干燥,有点陌生,有点溶化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这种奇特的味觉记忆铭刻在我心底,迄今不能释怀。
现在,这个早已关闭的小奶粉厂就成了大姑姑家的冬驻地。
正是盛夏时节,我来到大姑姑家,赶上他们在割蜜。新割的蜜就像一碗新沏的红茶,清纯透明,芬芳四溢。大姑姑给我接了小半碗新蜜,说,喝吧,艾柯达依。那蜂蜜散发着百花的奇香,很是诱人。我喝了一口,甘甜无比。蜜汁从嗓子眼里润润地滑下,不像茶水那样顺溜,却依照它自己的特质柔柔地滑向胃里。有点腻,却又令人惬意。我把小半碗新蜜喝完了。那种回味却在我舌蕾间奔驰、弥散,一种快乐和满足迅即在我周身流溢。我仰头望了望天,阳光是那样灿烂,碧空如洗,而在我的耳畔山风轻拂,带来蜂群轻轻的振翅声。一切都那样甜蜜。不一会儿,我开始感到口渴,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我知道,那是刚刚喝下的新蜜的作用。大人们都在忙活着割蜜,还没有到午茶时间。我便溜到小溪边,匍匐在那里美美地喝了一顿清冽的溪水。胸中的那团火似被压了下去。
我和叔叔在大姑姑家喝足了午茶,开始向森林进发。遥遥望去,满眼的林子却没有一棵枯树的影子。大姑父也是个好猎手,他说前些日子走过阳坡一条山沟,在沟顶峭壁边缘见到过几棵枯死的松树,只是那边山道不太好走。要去就早点出发,也好早去早回。
这条沟叔叔说他也从未进过,更不要说我了。当我们从沟口进去时,沟的走向让我感到新鲜。明明是向北进的沟口,却忽然深深地折向正西,似乎要和阿克塔斯沟遥遥相连。沟口都是些山杨林,此时树叶落尽,唯有树梢上依稀挂着几片黄叶,随着山风瑟瑟抖动。
叔叔的兴致没有上午那么高了。他现在没再吟唱小调,只是偶或吹起口哨,一脸的严肃,目光始终在山峦上的森林杪梢扫来扫去。我知道他是在寻找枯木。是的,哈萨克人忌讳砍伐青树作柴薪,那是罪孽,所以早上爷爷还在特意叮嘱。由于我骑着犍牛,走不快,叔叔骑着马也快不了,我们只好按照犍牛的步伐前行。没想到这条沟里边还要分岔。我们将一条岔沟走到头时,也没有见到大姑父所说的峭壁,更没有枯死的松树。叔叔说,看来我们走岔了,回返吧,可能是在另一条岔沟里。
太阳已经明显西斜。棕色犍牛不紧不慢地将我们悠到了岔口。再从这里往里走去,渐渐看到一些嶙峋怪石。从下面往上看,像是大姑父所说的去处。当我们走到沟的顶头时,确实看到并排有几棵枯死的松树——哈萨克人把这种枯死而没有倒伏的松树称作阿柯松科(Ahsungke),只能用来做柴禾烧,火势很旺。远远望去,只见它们耸立在峭壁下方的风化石带,通往那里连一条牧道都没有。我和叔叔只好挥缰让驭畜走着之字形,向那里攀去。
当我们终于攀到枯树下时,太阳已经衔着西边的山岭了。棕色犍牛满嘴冒着白沫喘着粗气,叔叔的霜额马也是汗涔涔的。我们把犍牛和马拴在一旁,叔叔开始挥斧伐木。斧刃笃笃地砍在树干上的声音在峭壁下回响,复又荡向远山。白色的木屑飞溅,斜线散了开来,落在风化石带,没入那些碎石中去。
从这里望去,那山坡真陡。不知刚才棕色犍牛和霜额马是怎样驮负着我们攀上来的。现在看下去都有点虚玄。不一会儿,叔叔就把一棵枯松放倒了。他干得很漂亮,让松树向高处倒下,这样待会儿驮运时顺手,要向下坡倒去那就惨了,非得把它顺到沟底才行。但现在天色已晚,根本来不及顺到沟底。
叔叔卷了一支莫合烟,他说歇口气还得砍一棵。跑了一天才找到这几棵阿柯松科枯树,他有点舍不得。我开始砍掉它的枝杈,不然一会儿会到处卡住,没法运走。
又一棵枯松被放倒了。当我们砍净松枝收拾停当时,暮色已经徐徐降临。
叔叔说,我们没法下到沟底了。
他望了望东边的山脊,说,我们从山脊上下去。
我看了看,那山脊似刀刃。
叔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只能如此了,艾柯达依。
我默默点了点头,把棕色犍牛牵来。
在这风化石带的陡坡上,人畜走动都很困难,脚下的碎石随时在哗哗地流动着,何况还要载出两棵原木来。尽管枯松少了水分会轻一些,但毕竟是松树,木质沉,而且每棵都有七八米长——尽管为了驮运方便,我们把树梢截去不少。眼下只能一棵一棵地先转运到山脊上,再从那里拉下山去。
棕色犍牛已经缓过劲来,嘴上白沫已净,呼吸也很平静。现在全凭它了。我们将松木的粗头架在犍牛背上,用鬃索扣紧,我牵着它向东边的山脊移去。
当我们把两棵原木都转到山脊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中满天星斗低垂,似乎触手可及。山风阵阵袭来,已经有了寒意。我们将两棵枯松一头架在牛背上,一头着地,开始向山下摸去。
还好,山脊上有一条时断时续的牧道。棕色犍牛沉稳地迈着牛步。枯松着地的那一头,不时地碰到山石,发出清脆的响声,从这山脊上蔓延开去。有时,那声音会有一种金属的质感。叔叔骑着霜额马在前边引路,我骑着棕色犍牛紧随其后。
直到此时,我才感觉到饿了。中午的茶早已不知去向,尽管我美美地享用过大姑姑家的蜂蜜和酥油,但是现在已经饥肠辘辘。叔叔说,饿了吧,艾柯达依,咱们等一会儿就到山下了。我说,没事的,叔叔。
圆圆的月亮不经意间从东边升起,把银晖洒向山峦。我发现原来月亮也能照亮天下。现在,远处山峦的轮廓依稀可辨,足下的牧道也能瞧见了。棕色犍牛十分老到地认着牧道,顺着这无限延伸的山脊走来。其实,这山脊方才看着似刀刃一般,现在看来并不那么奇险。我暗自庆幸。
然而也就在这当儿,叔叔从前方唤道,小心,艾柯达依,这里有石坎。我看到从他马蹄下马铁掌碰着岩石迸出的火星。是一块巨大顽石形成的石台。牧道是从这石台上越过的。我从棕色犍牛背上跳下来,把它的鼻绳盘在犄角上,任它自己下去。只见那棕色犍牛庞大的身躯一跃而下,稳稳地立在石台下面,遂又径自朝前走去。两棵枯松也在石台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和着地反弹声,在月光下反着白光。接着,顺从地随着棕色犍牛而去。我为棕色犍牛感动起来,你真棒,我的朋友。我在心底喊了起来。叔叔索性兴奋地喊了出来,好样的!棕色犍牛!
现在,山脊变得缓和起来,牧道折向了山侧。已经隐隐可以听到河水的喧哗声,显然,我们已经接近河谷。叔叔说,我们离开牧道,顺着山势走下去吧,肯定能直接下到玉塔斯沟底的。
我们忽然走出月亮的光区,进入对面的山在月色中投下的阴影里。不一会儿就走在了河边。夜里的河水喧哗声盖过了一切。枯松木触地那一头发出的声响,完全被河水声吞没。当经过大姑姑家门前时,她家窗口透着马灯的光亮。叔叔让我在路上等着,自己拨转马头到大姑姑家门口,立在马背上报了平安,便匆匆地赶了回来。
于是,到了耶柯阿夏——双岔沟,在姑姑家下马进晚餐。叔叔和姑父调侃了一阵,便要重新上路。姑姑和姑父一家都要我们住下,等天亮再走。但是叔叔执意不肯住下,他要连夜赶下山去。他说,哈萨克人为了砍柴还在山上住一宿,这话让人听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就是连夜爬我也得爬出乌拉斯台河谷去。
从姑姑家出来,可以看到这里那里的牧人家暗淡的灯光,传来哈萨克牧羊犬雄浑的吠咬声。
当我们经过我看到那棵果树上生有“果种”的野果林时,我们还是没能停下。也许,我将和这枚我所发现的“果种”永远失之交臂,我在心里暗忖。但是,我对我白天的发现很满足。那枚暗红色的“果种”的纹路在我眼前此时依然清晰可辨。
叔叔叼着的烟卷亮了一下,我想象得出从他鼻孔冒出的那一缕烟,是怎样携着他肺腑深处的舒惬弥散开来。艾柯达依,让我们的“果种”继续留在那棵树上吧,属于我们的,依然会是我们的,咱们先赶路吧,艾柯达依。叔叔的话语夹杂在原木着地那头划出的声响和远处河水的喧哗声中,向我耳畔传来。
我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我想,叔叔是能感觉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