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婢”字由“女”、“卑”二字构成,可见古代婢女地位之低贱。她们是被侮辱被损害、最无力主宰个人命运的群体,很多时候,是可以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
《太平广记》里就讲过一个皇帝强占美婢女的故事。
这个皇帝,就是拥有后宫佳丽近万人的汉武帝刘彻。有一次,刘彻穿着便服外出打猎,夜宿一大户人家,见主人家中有一婢女俏丽动人,就私下派人向她透露身份,让她前来伴宿。这位美婢女当然不敢拂天子“美意”,只得宽衣解带,侍奉床榻。两人睡下之后,这位美婢女的丈夫就回来了,到处找老婆。最后找到刘彻那里,大概是听到了老婆的声音,不由大怒,拿出一把刀,欲进屋砍了这对奸夫淫妇。恰好有一书生也在这家富户借宿,见一人持刀欲行凶,不由惊叫出声来,刘彻的警卫急忙出来,将婢女的丈夫当刺客拿住。最后,汉武帝认为书生叫喊有功,予以重赏,对婢女丈夫则予以斩首。
皇帝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明明强占了人家的老婆,不仅没有半点愧疚,还怪人家搅了兴致,干脆杀头了事。有这种想法,就是可笑的书生浅见了,皇帝们的逻辑就是:天下都是我的,哪个女人又不是我的呢?
至于这位被汉武帝临幸的美婢女后事如何,《太平广记》没有交待。
我想,即使被刘彻带入后宫,她的命运也好不了。一朵花开在一只花钵里,艳丽芬芳惹人瞩目,如果丢到花朵的汪洋大海中,就寂寂无闻了。所以,这位美婢女的幸福完全是被汉武帝破坏掉的。与其在宫中锦衣玉食,落寞无人识,还不如在富商家中与丈夫一起打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粗茶淡饭也幸福啊。
客观来说,这位婢女,形象比较模糊,能让皇帝动心,肯定是美的,然而,美则美矣,她似乎缺少了一点智慧。
而婢女这个群体,常常不乏智慧与美貌双全的女子。
如果要评选传说故事中最知名的婢女,《西厢记》中侠义机智的红娘可以算一位,《红拂夜奔》里慧眼识夫君的红拂女当然也不逊色,但若论史上名头最响的美婢女,就非赵飞燕和貂蝉莫属了。
赵飞燕父母死得早,生活无着,只好到阳阿公主家做婢女,后来她被汉成帝看中召入宫中,竟然当上了皇后娘娘;而貂蝉,一般认为,她是司徒王允的义女,王允为离间董卓、吕布,将貂蝉送给董卓做小老婆,但是《后汉书·吕布传》里说与吕布情通的只是董卓的一个姓傅的婢女,与王允没有什么关系。
倒是认为《后汉书》上的记载可信一些,依吕布的性格,如果貂蝉是义父董卓的小老婆,也就是自己的“干妈”,他即使有色心也没色胆,而貂蝉如果只是董卓的一个美婢女,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勾引长辈的小老婆,属于乱伦犯上,而勾引长辈的美婢女,问题没那么严重,很可能还是一段风流佳话。
唐代诗人崔郊诗人就是一位。
这位崔郊爱上了姑母的一位婢女,这位婢女歌、舞、弹、唱样样精通,并且姿色妍丽,是汉南一带最美的女子。两人情深意浓,私下里订了终身。那时候,婢女的身份等同牛马,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崔郊的姑母家境不宽裕,手头比较紧,把婢女卖给了一个叫于的大官,得了四十万钱。
于肯出这么大的价钱,自然是相当看好这位美婢女,对她宠爱非常。而崔郊这时候既怨自己没钱,又怨姑母贪财,伤心非常,他躲在于府附近,日日夜夜盼望见上情人一面。
寒食节那天,崔郊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意中人,两人抱头痛哭,崔郊作了一首《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于看到此诗后,将崔郊召进府中,对他说:“四十万是一笔小钱,怎么比得上先生这首诗呢,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啊!”不但爽快地将婢女交给崔郊带回,还送了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婢女,夫妻俩算是小赚了一笔。
二
崔郊遇上了于这样爱惜人才、心胸宽广的领导,算是他的福气,相比之下,同是唐代文人的乔知之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乔知之的婢女名叫窈娘,小名碧玉,也是美貌有才的那一种,能歌善舞。乔知之视碧玉为掌上明珠与红颜知己,为了碧玉终身不娶正室。
乔知之不娶正室,有他的苦衷和小算盘。
在古代,男主人和婢女之间的暧昧关系,似乎是一种“潜规则”。明人宋懋澄在《与家二兄》一书中说:“吾妻经,妾史,奴稗,而客二氏者,二年矣。然侍我于枕席者文赋,外宅儿也。”经书像正妻,史书像小老婆,而野史像是奴婢,而诗词文赋才是和他真正亲热的,像是“外宅儿”,相当于情妇之类。
这个关于读书兴趣的比喻,透露出一个真实的信息,就是说男主人和婢女勾搭上十分方便。然而也只能是“潜规则”,如果明目张胆地和婢女搞作风问题,就会受到法律制裁。
唐代的张黔牟就是一个例子,张黔牟在公府值夜班,觉得无聊,就将自己的婢女带去住了一夜,结果受到了处分,“合判官一任,当徒一年”。而如果主人直接娶婢女为小老婆是违法的,只有婢女生子以后,才可以将她立为妾。
碧玉作为婢女的低微身份,是配不上乔知之这样在吏部任职的五品官的,“士人重官婚”,乔知之也不能免俗,他虽不娶正室,但并不耽搁和碧玉甜甜蜜蜜地过小日子,恩恩爱爱俨如夫妻,他曾经在二人定情之初,以女人的身份写下一首《定情诗》:
共君结新婚,岁寒心未卜。相与游春园,各随情所逐。
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艳姿,寒竹有贞叶。
……
这样,碧玉的身份就相当模糊,名义上,她是婢女,实际上,她的身份介于家妓与情人之间。乔知之家中的宴会,碧玉经常出席献艺,风姿撩人的她技压群芳,歌舞惊艳四座,“乔家艳婢,美慧无双”,她的艳名自然随着客人的口碑远扬,她的美色也引来豪门贵族的三尺垂涎。
其中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的表现最为急迫,并且最终得手。一说,武承嗣借口让碧玉去教他家的姬妾,将碧玉关在武府,不再送回,《本事诗》上就是这样记载的:“武延嗣闻之,求一见,势不可抑。既见即留,无复还理”;一说,在一次酒宴上,武承嗣与乔知之打赌,逼迫乔知之将碧玉作为赌注,乔知之输了,武承嗣立马派人到乔家抢走了碧玉。
不管是哪种说法,反正事实是,乔知之怀中的美人,到了武承嗣的怀中,乔知之写了一首《绿珠篇》发泄激愤之情。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解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难,常将歌舞借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绿珠是西晋大款石崇的宠妾,被赵王司马伦的宠臣孙秀看中,石崇不愿出让绿珠,因此得罪孙秀,被杀前,只对绿珠说了一句“我因你而获罪”,绿珠就跳楼而死。“别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这几句,就是赞扬绿珠的情义的。
乔知之让人将这首诗带给碧玉,碧玉看后,投井自杀。武承嗣从碧玉的裙带中找出这首《绿珠怨》,恼羞成怒,唆使酷吏诬告乔知之谋反,抄了他的家,将他斩首。
不是为伤天害理棒打鸳鸯的武承嗣开脱,从某种程度上说,乔知之和碧玉这一对悲苦情人,其实是互为凶手,乔知之害死了碧玉,碧玉又害死了乔知之。
乔知之写这首诗给碧玉,男人的自尊和自私显露无遗:想当年,只为一句话,绿珠都可以为她心爱的男人跳楼殉情,现在你成了别人的宠姬,却为别人欢歌曼舞。言下之意,你为什么不能学绿珠呢?
而碧玉呢,看完那首诗,如果打定主意去死,又不想连累乔知之的话,可以将诗烧毁,完全不必留在身上。然而,碧玉那时的心思恐怕很微妙,对抢她做玩物的武承嗣,无疑是恨的,对于旧情人乔知之,是又悲又怨:你不是让我死吗?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让你和世人都看看我是怎样不负你情的。
碧玉这个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步绿珠的后尘的,光看“碧玉”这个人名,对仗起“绿珠”来,是何等的工整!所以,我怀疑“碧玉”的名字,是她死了之后,人们赐予她的。
碧玉死得沉重,让人惋惜,但不是每一位美婢女的故事都这样悲惨,唐朝皇甫枚写过一篇《却要》,每读一遍,都叫人忍俊不禁。
湖南有位大官,家里有位婢女名叫却要,不光貌美,且能说会道,精明强干,迷住了这位官员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子都想打美婢女的主意,但一直无法上手。
清明节的那天晚上,纤月娟娟,庭花灿烂,这等美妙的良宵美景让四兄弟几乎同时春心大动。先是老大,拉住却要求欢,却要丢了一张草席给他,说:“你到大厅东南角站着等我,等别人睡熟了我就去。”老大刚走,老二也来了。却要同样给他一张草席,让他到大厅东北角等待,接着老三、老四都来调戏却要,却要也都给他们一张草席,让他们分别到大厅西南、西北角等她。
四兄弟怦怦心跳,都在角落里痴等美婢女却要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却要果然来了,不过她拿着蜡烛,推开大厅的门,明亮的烛光照彻了四个角落,提着草席的四兄弟全都狼狈现身,却要奚落道:“真丢人啊,你们怎么在这里找地方睡觉!”
“撞车”后的四兄弟扔下草席,掩面逃窜。却要还在后面追着嘲笑不已。后来,这四兄弟再也不敢调戏却要了。
却要的运气还算不错,她遇上的这四兄弟,至少都是知羞耻、能悔改的那类少年,如果遇上一位像高衙内那样死缠烂打的恶少,“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还得嫁给老子”,却要再怎么机智精明,都逃不过被玷污的命运。
却要后来嫁给谁,皇甫枚没有交待,有艳福消受这样一位机智精明的美人的,不一定是位优秀的男子,毕竟,在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女子在婚姻上是做不了主的,何况却要作为婢女的低级身份呢?
三
当然,美婢女也有嫁了优秀的男人的。比如,清朝有位方聪娘,就有幸嫁了风流才子袁枚,做了他的爱妾。
袁枚的结发妻子姓王,嫁给他之后一直没有生育,袁枚娶了小妾陶姬,只生了一个女儿,于是袁枚以“无子”作为理由继续广泛物色美娇娘。
有一天,袁枚在朋友唐静涵家中小住,这位方聪娘本是袁枚的朋友唐静涵家中的一名婢女。当时唐静涵为袁枚做媒,找了不少美女让他过目,他看来看去,一个也看不中。
到最后,竟然看上了唐静涵家中的婢女方聪娘。
方聪娘是不是美女很难说。据说,袁枚的妻妾个个姿色平庸,旁人问其缘故,袁枚说天机不可泄漏,问得急了,他的答案竟然是黄庭坚的四句诗:“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车马,称身不必狐裘。”
袁枚曾专门为方聪娘写过一首《寄聪娘》,诗云:一枝花对足风流,何事人间万户侯。生把黄金买别离,是侬薄幸是侬愁。这是以方聪娘口吻写的诗,前两句的意思大致是,一个大男人,如果拥有了像我方聪娘这样花一样的美人,就心满意足了,何必离开我去远方追求功名富贵呢?
俗语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不管方聪娘长得是丑是美,只要是袁枚心中的“西施”就行。
而这位方聪娘,显然也对袁大才子仰慕已久,且自己的芳龄已经二十四,早就是急需嫁人的大姑娘了。于是,在端茶递水嘘寒问暖之间,就把那一腔崇拜和爱慕,全写在眼波流转里。
当时已经三十三岁的袁枚,向唐静涵提出要娶方聪娘为妾,唐静涵也爽快,将方聪娘慨然赠给他。
可惜的是,方聪娘也没有为一直想要儿子的袁枚生个儿子。她曾经怀孕,但流产了。不久,袁枚就娶了年方十九岁的陆姬。
陆姬倒是为袁枚生了个儿子,可惜的是此子生下来仅半天就夭折了,袁枚十分感伤地自称“半日为人父”。虽然方聪娘没有生子,但与袁枚的感情非常不错。袁枚妻妾众多是有名的,而他对方聪娘格外宠爱,自称方聪娘“曾以专房受重名”。而方聪娘对袁枚也极为体贴,袁枚生病时,她服侍一旁不离左右,以致“衣带渐宽”。方聪娘还是袁枚深夜读书时添香的“红袖”,所谓“看书常伴烛花深”,这是袁枚的深情回忆。但方聪娘是不会写诗的,因是婢女出身,文化也低些,袁枚小妾当中,唯一能诗的是前面说的那位陶姬。
方聪娘在四十九岁病逝后,五十八岁的袁枚写了若干首《哭聪娘》以表哀思,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记得歌成陌上桑,罗敷身许嫁王昌。
双栖吴苑三秋月,并走秦关万里霜。
羹是手调才有味,话无心曲不同商。
如何二十多年事,只抵春宵一梦长?
有人据此诗第一句推断方聪娘与袁枚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桑田阡陌之间。
这种推断未免武断了些,袁枚在这句诗中用了两个典故:罗敷与王昌。罗敷,众所周知是采桑的美女,而王昌,知道的人少些,他是魏晋时代人,风神俊美,为时人所赏。这里袁枚用“罗敷身许嫁王昌”,将方聪娘比作美女,而将他自己比作美男子,意为他们二人是十分搭配的自由恋爱。若说两人是俊男美女或许有些夸张,若说两人是自由恋爱,还真有那么回事,当初在朋友唐静涵家里,他们二人一个是主人的贵客,一个是主人的婢女,由相识到相恋再到相知,还真有点眉来眼去水到渠成的味道。
袁枚将别人家的婢女娶为小妾,对于自家的婢女,他也乐做“月下老人”。
在《随园诗话》里,袁枚就自述过一件为婢女说媒拉合的美事。
袁枚三十三岁时因父亲亡故,辞官养母,他在南京购了一处园子,自称“随园”。他有一位同年叫陶镛,与他关系甚好。那年,陶镛也因病回家,两人曾一起在随园赏月吟诗。两年之后,陶镛病愈,要赶往京都。两人谈文论诗,当陶镛读到袁枚《扁鹊墓》中的句子“一坏尚起膏肓疾,九死难医嫉妒心”时,感慨不已,泪随之下。袁枚问其缘故,才知道对方有一个爱姬被吃醋的夫人赶走了,心伤不已。
袁枚为了安慰陶镛,就将一个叫招儿的婢女赠给了他。这位招儿即将满十五岁,正是青涩果实即将成熟时,古代女子十五岁要盘发抽笄,表示成年。严格说来,即使在当时,招儿也还是一位未成年少女。当然,在袁枚的自述中,他还是发挥了一点民主作风,并未强招儿所难。他征询招儿的意见:“你肯侍奉陶官人吗?”招儿笑着答应了。
身为婢女,主人好意给你提亲,对方还是一位官人,招儿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不能拒绝,恐怕也不想拒绝。毕竟对方有身份,有才学,还和主人是朋友,要说不足之处,恐怕就是年纪大了些。
陶镛与袁枚同年考中进士,具体年纪不可考。现代学者研究,这位陶镛还是吴敬梓《儒林外史》中范进的原型。原来,吴敬梓的朋友,也是袁枚的朋友。只是据说,这两位文坛大腕关系一直不太好,直接的证据是,史上没有资料证明他们有过交往。
小说里的范进年过半百、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现实中的陶镛中举后,想必也是年纪一大把了,不过据《芜湖县志》说,陶镛是个廉政爱民、有些清高的人,说他做官多年后,忽然托病回到乡里,“杜门不妄交接,惟日以诗书自娱”。他的同年进士庄有恭则说陶镛“貌不踰中人,踽踽廉谨”。总之,这位陶镛长相不敢恭维,但为政的口碑还不错。
招儿嫁给陶镛,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型,这一对年纪相差悬殊的夫妻,两人后事如何,袁枚也有交待。说十多年后,陶镛升为楚中司马,带着招儿再次路过随园。招儿已经儿女成群,“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可见招儿与陶镛的原配夫人还周旋得不错,没有走陶镛爱姬被逼走的老路。招儿生的儿子叫陶时行,陶镛将其培养成一名“文学青年”,诗写得不错,只是命短,考中秀才后,在二十岁上得痨病而死。招儿的婚姻生活还过得去,但爱子早逝,这也算是招儿一生最大的不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