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窑河在东槽头的村东,文峪河在西槽头的村西。浇地的时候,东槽头用的是磁窑河里的水,西槽头用的是文峪河里的水。所以,和西槽头的人说到河的时候,东槽头的人会把磁窑河称为“我们村的河”。
上小学之前,我常常会和同伴去“我们村的河”边玩耍。
这是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我站在河边,看看北面又看看南边,我不知道这河水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想如果我沿着地边顺向而行或逆向而行,会走到什么地方去?然而我从不敢尝试,我怕如果走到天黑还走不到尽头,我妈妈会着急。我想,总有一天,等长大了,我会去看看河的上游是哪儿,河的下游是哪儿。
长大后查资料得知,磁窑河发源于交城县西北磁窑沟内贺家岭。河出磁窑沟后进入平川区,至石侯村合瓦窑河入文水县境,经汾阳至孝义北桥头村汇入汾河。现河道为原汾河故道,河原由交城境内入汾。河全长121 公里,流域面积为568.6 平方公里。资料中还说:“文水县以下可得洪灌之利。”我们村就是其中一个受益者啊。
河里的水是清凉的,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巧儿就常常脱了鞋,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脚伸到水里去。那是一种能浸透生命的凉,凉得让人害怕。然而那种流动的凉意,轻轻抚过脚面,还是有一种小小的痒痒的舒服。我渐渐地沉醉在这样的舒服里,不说话,只看着对岸的风景。
河上没有船。在我们这样的北方小村庄,船是一种只有在书上才能看到的东西。船向来不是我们的交通工具。河上有桥,一北一南两座。北面的桥可以让我们走到河对岸尹家社去,那个村里有个醋坊,一进村就能闻得到醋味。我们一群女孩子常常结伴过桥去打醋,进了村不用问人,闻着味儿就能走到卖醋的人家去。南面的桥可以让我们走到河对岸的狄家社去,狄家社有狄青庙。庙有些破败,但好像供的是一位大人物。村里流传着很多关于狄青的传说,大多是说他如何的力大,如何的嫉恶如仇。那时候我想:也许这是个乡间的英雄好汉吧,也许人们是为了纪念他和恶势力作斗争才为他修了这庙吧?长大后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位声名赫赫的北宋名将。
磁窑河里有蝌蚪,黑黑的小小的,大头小尾巴,成群结队地游过。有一阵子我身上长“风疙瘩”,见风身上胳膊上就长一片一片的疙瘩,有人就给我妈出了个主意,让我去喝活蝌蚪。所以,我去磁窑河边玩的目的,就不仅仅是玩,还有任务在,那就是用双手捧了带蝌蚪的水喝下去。我还真喝了,喝了几次不知道,但手捧着活蹦乱跳的蝌蚪,将它们喝下去,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因此在我童年的梦里,常有蝌蚪在我肚子里长成了青蛙,呱呱地叫。惊悚中醒来,才听清是院子里的青蛙在叫。我又想:是蝌蚪的妈妈来找它们的孩子来了吧?它们一定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被我吃了去的。
“风疙瘩”后来好了,不知是不是吃蝌蚪治好的。但让我幸福的是,从此不用再去喝蝌蚪了,我解放了。然而长大后的许多年里,我依然为曾经喝过蝌蚪这件事感到愧疚。
在我大约6 岁的时候,有一天和两三个小伙伴在河堰上玩,玩的是“拼刺刀”,那个时候我们都玩这个,每人举一根高粱秆,从高高的河堰上往下冲。往下冲,这是我醒来后记得的唯一的动作。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妈妈的怀里了,浑身水淋淋的,围了一屋子的人。我只听见有人说“醒了醒了”。村里的医生从我的脚底拔去了针。后面妈妈告诉我,是她的堂兄,当年的村支书,我叫二舅的,夫妇俩正在磁窑河边放大水春浇小麦,突然二妗子看见水里有一个小花棉袄一直在往远处漂。二妗子说这么漂亮的小棉袄,是谁家丢的呢?就盯着看,一看就看出,是个孩子正在水里,一直在往庄稼地远离小路的深处爬。“是个孩子!”二妗子惊叫一声,二舅冲到总闸前,关上了闸,赶紧渡进没膝的水里,把我抱了出来,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二舅推着,二妗子扶着,把已不省人事的我送回了家。
差一点,我就被磁窑河的水吞没了。不能设想,如果二妗子没有看到那件花棉袄,或者如果我那天穿的不是花棉袄,或者二妗子就把我当成一件花棉袄,错那么一点点,我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长大以后的几十年,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些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在我掉进水里之后,他们都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人喊救命?为什么没有人去告诉我的妈妈?我想不明白,也没有去问任何人。后来他们都成了我的同学,我一直也都没有问。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成为了爸爸,他们一定忘记当年那件小事了。我从不认为他们是坏孩子,可就是不明白:明明在一起玩,可他们后来都去哪里了?
之后我就开始抽风。妈妈说是受了惊吓,被冷水浸了的缘故。抽了几次风,眼睛也斜视了。于是先治抽风,后治眼睛,直到小学毕业,我才算是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尽管磁窑河给了我这么大的教训,我还是爱着磁窑河。夏天的时候,我会在河堰上行走,唱歌。河堰高出地面,高于庄稼也高于河流,两边的垂柳和到处生长的野扫帚,让我在苍翠的绿色中视野高远。我背着手向西巡视一马平川的庄稼地,感觉自己像沙场点兵的将军,有时也会看到西边的日头从村庄的房屋后落下去;转身向东,我会看到河对岸同样的树和草,那些村庄就隐在树和草的背后,我在想象那些村庄里生长着的故事。那天,我在河堰上,听到了村里喇叭里传来的彭丽媛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那声音甜美、空旷、热情洋溢,我听得出了神,感觉像是什么在远方召唤我。也许是命运的召唤吧?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迟早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磁窑河,去往远方的。
上小学后我才知道了文峪河。如今我知道了磁窑河和文峪河都是汾河的支流,然而似乎文峪河比磁窑河更有名。
磁窑河与文峪河,都发源于交城,受益者却是文水及文水以南的县境。所以,有人考证出,那首广为传唱的民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不浇那个交城浇文水”,其实是一首文水民歌。文水人民得了上游来的水的浇灌,欢天喜地,于是传唱这样一首民歌,这是一首喜悦的歌啊。然而如果是交城民歌的话,传递的应该是一种悲哀的情绪吧。交城人民会用歌曲传递这种悲哀的情绪吗?我觉得不会。这歌就算让交城人民唱出来,那也是悲伤的感叹。
小时候我可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文峪河里有泥鳅。我弟弟四年级时新来了个语文老师,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想来也就是个高中毕业的小男孩,性格活泼,爱玩。他一到西槽头小学,就被村西头这条河给迷住了,除了常常去游泳,就是在周末约上学生去河里逮泥鳅。那段时间,我家的里屋摆着收音机的木箱子上,多了好多罐头瓶,每个瓶里都游动着一条或两条泥鳅。渐渐地我弟弟开始在上学的时候也逃学去逮泥鳅,逮着逮着就不想上学了。所以他这一生中上学只上到五年级,不能不说是拜文峪河所赐,或拜那样爱玩的男老师所赐。尽管我弟弟上到五年级时学校辞退了那位男老师,而换了学校最有教学经验的史老师,我弟弟那颗热爱自然热爱玩耍的心,却再也收不回学校去了。
因而我对文峪河向来没有什么好感,至少从来没有在河边流连过。每次路过也都是匆匆而行。
然而要去好几个地方,都必须经过文峪河。尽管我们归入文水已有多年,但人们还保留着过年时去冀村采购东西的习惯。每逢年前,家家户户都要向西去一趟冀村,去采购肉呀菜呀新衣服呀,似乎不去一趟冀村,这年就过得不像样子。而我们乡里没有通长途车的那几年,我们要坐长途车去太原或汾阳,还都得走八里地到冀村,再出村向北,到307 国道去拦过路车。即使后来我上师范骑自行车去汾阳,也必须得在冀村下307 国道,再骑八里土路回村,而文峪河都是我的必经之路。
后来去上学,一路向西,文峪河也是我的必经之路。那个时候我常常想:或许,对于磁窑河,我是归人;对于文峪河,我只是过客。然而在我长大后的梦里,我常常会路经文峪河回家。文峪河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无论你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它都在那里,不经过它,你就回不了家。
再长大一些,我就想,这两条河流,总有一天,我会在生命的深处与它们相遇。我会郑重地去探访它们,从史书中,从现实中,探访它们的来处与去处,它们的故事,它们的未来。它们童年时给予过我的诱惑,如今仍然在,于我的一生,它们都会在。
走,看戏去
“走,到我们村看戏去!”初中时常有同学在上午放学后叫我。
西槽头中学是乡中学,有八个村的学生在这里上学。除了我们东槽头村没有戏台,其他村里都有。村里唱戏常常和赶会连在一起,每逢村里赶会,就会同时请戏,当然偶尔不赶会也会请戏,每逢此时,村人就开始邀请亲戚朋友来赶会看戏,并做了待客的饭——这亲戚朋友里,也会有孩子的同学。
我偶尔也会受邀,坐着同学的自行车去他们村看戏。但戏一般是上午就开始唱了,到一两点时就结束,所以我去了也常常是看个结尾,非常不过瘾。反而是去同学家吃饭,老感觉过意不去,因为我们村不赶会不唱戏,我总也没有还报的机会,渐渐地,再有同学叫的时候,我就推辞不去了。
其实我最美好的看戏时代,是在上学前和上小学的时候。
我大姨家是王家社的,全乡唱戏最多的村庄也是王家社。每逢村里请了戏,我就会在大姨家住几天,直到戏唱完了,大姨夫再骑着车子把我送回去。有时候西槽头也唱戏,我更是一场不落,从头看到尾。我上小学时,戏台就在小学校园里,所以西槽头村一唱戏,我们也就放假啦。每天去看戏,成了我正儿八经的大事。
戏班子大多是从交城里的晋剧团请的。在戏台边的墙上,写着要唱的戏名和主要演员。我那时记得最清楚的名字,便是王爱爱、宋转转和岳而涛。看到这些名字被贴在墙上,村人们也都高兴异常。我外爷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跑得跌了鞋(读hai),也不要误了王爱爱的‘嗳咳咳’。”王爱爱的“嗳咳咳”我也听过,分好几个音段,大抵是“嗳咳嗳咳嗳……嗳咳嗳咳嗳……嗳咳嗳咳嗳咳——嗳……”前面紧,后面又拖老长的音,像是有不尽的抒情。每逢她唱这个音时,台下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便齐声发出一个“好”字。戏每天唱两场,上午一场,晚上一场。
晚上那场,戏台两边的墙上会打出唱词,而白天是打不出来的,白天能否听清唱词全凭注意力是否集中。所以,在少年时代我能记得住那么多唱词,回去后把它们默写到本子上自己悄悄地唱,或者把故事原原本本讲给外婆听,那只能说明我听得多么认真和仔细,以及我的记忆力还算好。
《金水桥》里,穿着红黄交杂的华丽衣裳、插着满头扇形银饰的银屏公主绑子上殿。“王爱爱!王爱爱!”台下一阵喜悦的骚动。但那时的我似乎更关注秦瑛。饰演秦瑛的是一个大人,扮的是花脸,唱的是黑头。这才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呀,但我那时也并未觉得不妥,以他的调皮和武力,能几拳打得死老太师,非这样的造型不可。公主的唱词,婉转却很顺口,几十年过去我都能唱得出来:“秦瑛你太无礼,不该去钓鱼。打死了老太师,可怜他命归西……”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公主也真是的,秦瑛打死的太师,是西宫娘娘的父亲呀。但凡西宫娘娘,都没个好人,何况这太师是个大奸臣,是要准备反唐的呀!直到慢慢长大,做了母亲,我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心碎:一个母亲,要怎样才能保得住自己儿子的性命啊!虽然她是正宫皇后的女儿,但皇帝宠爱的可是年轻貌美的西宫娘娘,而且自己的孩子确实是犯下了杀头的罪呀!男人征战在外,一个母亲有什么砝码可以去应对西宫娘娘的哭诉和皇帝父亲的震怒?绑子上殿,有两种结局在等待着她:一是依法严办,杀秦瑛一命还一命;二是上天保佑出现转机,以自己的哀求哭动父皇,让他看在驸马秦怀玉征战有功的份上饶了这孩子。还好,有她的亲娘正宫娘娘,里外调停,银屏公主对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西宫娘娘叫一声“姨娘”,敬一杯酒,再允诺秦瑛披麻戴孝送太师,以后杀敌保国家,“姨娘”息怒,哭几声“爹爹”,公主赶去给揉揉胸脯,一场法律事故被作为家庭纠纷平息下来了。这样的结局,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欢天喜地,秦瑛终于不用死了,而太师,那是打对了呀。
人间亲情长,我就在一场一场的戏剧里长大了。《芦花》里,后娘给两个儿子做衣服,给亲儿子絮的是蚕棉,给前家子絮的是芦花,让我在一个父亲的唱词里泪落缤纷——自己多幸福啊,自己的娘是亲娘;《三娘教子》里,三娘历数大娘二娘在男人死后离家,丢下孩子无人照管,自己不忍离去,如何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台上三娘哭,孩子哭,台下我在哭,不少的妇女也在抹泪,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里,都凝聚着母亲这样的爱与教诲啊;《辕门斩子》里,杨宗保阵前结亲,娶了穆桂英,杨六郎大怒,要将宗保在辕门斩首示众。佘太君求情未果,八贤王又来求情,杨宗保唱:“昏昏沉沉一梦中,耳风里忽听有人声。强抖精神把眼睁,原来是龙舅面前存……”梦里还把词儿唱得这么字正腔圆,我不禁开心地笑了。我喜欢八千岁,他在小人书里和在戏台上都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角色。杨六郎这爹真是狠心,人说虎毒不食子,怎么非要斩杀自己的儿子呢,何况是一根独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让我感觉父爱不如母爱温暖。长大后才慢慢明白,父爱其实就是这样的呀,有时候需要给孩子一些教训,让孩子更懂事地长大。
还有几出戏,我听得如醉如痴。宋转转在《珍珠塔》里扮演丫环彩萍,然而正是这一段丫环的唱词,成为了少女时代内心的经典。我把这段唱词写在本子上,并在每天上学的路上哼唱:“三年前老爷插寿花,千里迢迢来了他,谁知太太羞辱他,冷言冷语赶走他。小姐你在花园会见他,把那珍珠宝塔赠给他。老爷骑马追赶他,把你的终身许配他。王本天涯寻访他,老夫人在庵堂等待他。小姐哭塔为了他,终日闺中思念他。说起他,话起他,谁知今日就来了他。老爷命你把楼下,速去前厅相见他。看看他,望望他,说说他来劝劝他,免得太太得罪他。我的小姐呀,再赶走他,横也他来竖也他,是他是他就是他……”现在回味这段唱词,依然觉得它之所以被我记住,不但在于宋转转唱得好,更在于这唱词写得好。这故事也让少年时代的我对未来有了很多神奇羞涩的想象,关于“他”,关于爱情,关于“给予”与“获得”。
每一台戏都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看戏的人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满怀信心继续以后的日子。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所有的误会都会冰释,所有的不公都可以澄清。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回了已经荣华富贵的薛平贵;杨宗保并没有被斩杀,穆桂英不但救了他,还打了一场胜仗,皆大欢喜;所有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头顶的阴云终会散去,唢呐声响起,故事在欢喜中落下帷幕。什么都不怕,世间自有公道,老百姓就认这个理儿。
我还见过卸妆后的岳而涛。《游龟山》里,宋转转饰演渔家女胡凤莲,岳而涛饰演俊男田玉川。无论从名字看还是从所饰演的角色看,我都以为岳而涛是个如田玉川般风流潇洒的男子,然而在一曲戏的中间,我看见了卸了妆的岳而涛,她正穿过人群,走向外面。因为人们指点说她就是岳而涛,我这才凝神,看清了她是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子。那时她大约二十来岁,青春靓丽,久久地走在路上,与同事谈笑风生。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西槽头唱戏的时候,常常是白天唱戏,晚上唱秧歌。夜场我不多看,只看过一回,就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那晚看的是《开店》,应该是个鬼故事,剧情我记不太清了,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地狱、牛头、马面,以及一个上吊的人吐着红红的长舌头……戏散时已是晚上一点多,我走出戏院,刚才黑压压的人群瞬间就都不见了,想来他们都是本村人,而且都是大人。我一个人,一路狂奔着从西槽头回东槽头。长大后的许多年里,我都会梦见那样的场景,漆黑的夜里,我身边的人瞬间四散消失,我一个人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向东面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路上是黑森森的庄稼地……
从那以后我再没看过夜场戏。
但我还是感谢我的母亲,她给了我宽松的成长环境,让我可以在她的支持下,向着每一个村的每一台戏出发。自从上完初中考上师范,我再没有看过任何一个村庄里的任何一台戏。如今在电视里偶尔看看,远非儿时现场的亲切。那种站在阳光下黑压压的人群里,用心记着每一句台词,跟着台上的人哭跟着台上的人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