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走得太突然了。6 月27 日,市里组织老年乒乓球赛,他得了个男单亚军,站在领奖台上,突然身体往下出溜,众人见状,赶忙上前施救,用了很多办法,却再也没有把他唤醒。老于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人世,告别了他挚爱的球场。
还差三天就整70 岁了。前几天,他已预定好了烤鸭和水酒,准备庆贺70 大寿。他曾对我说:“等到了70,看病就不用再排队了,乘公交也不用再花钱了,我办一张老年乘车卡,想坐到哪儿就坐到哪儿。”这一天他终于没有等到。年初,球友老丁去世,是他通知的我,让我与球友们一起为老丁送行。临了,他在电话中感叹:“人啊,就是瞎活呗。”究竟是看透了还是没看透?为争那个冠军未果,却猝死在领奖台上。这样悲壮的场面恐怕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例来。
像老于这样的乒乓发烧友在全国也很罕见。他痴迷乒乓球少说也有50 多年了,退休以后,更把乒乓友当成他的精神支柱,当做生活的主要内容。一年365 天,除了春节等重大节假日或身体不适,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打球。在家的时候,他也是看乒乓杂志,看比赛转播,为别人修球拍粘胶皮……他的生活内容大都与乒乓相关,国家乒协组织业余乒乓球比赛,每年分十几站,年终打总决赛,他几乎是每站必去,每去必有收获。大概是前年吧,他拿了个全国单打冠军,回来把奖牌和证书让我们看,还不无骄傲地说:“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全国冠军!”今年五月份,他单刀赴会,参加了铜川站的比赛,拿了个季军,获得了参加总决赛的资格。别看这个季军,却有很高的含金量。他年届70,本应参加70岁以上组的比赛,但由于70 岁以上报名者少,只好与60 岁以上的选手编在一起竟高下。年龄相差十岁,光体力上就会有多大差别!但老于却过关斩将,高歌猛进,最终摘得铜牌。有几局都是在零比二的落后情况下完成大逆转的。老于回来,向我们津津乐道当时的比赛场景,说到涉险逆转的场次,我们不能不佩服他高超的球技和稳定的心理素质。去世前夕,他还筹划着参加即将到来的内蒙呼和浩特站的比赛。
老于的打法与众不同。首先他的球拍就怪,一面是反胶,一面是防弧,两面性能完全不同。打球时他不停地倒板,让你分不清究竟用的是哪一面。他在球拍柄上作有标志,倒板时凭手感就知道用哪面击球,可谓驾轻就熟,应对自如。不熟悉的人与他对阵,由于不了解他的球拍性能,很难将他击败。而且他的拍子不是一副,往往包里放三五副,每一副性能都有所不同,若他与你打时感觉吃力,就再换上一副,这一换,就扰乱了你既定的套路,使你原先的招术失灵,他就会由劣势转成优势。老于在乒乓界获得很高的名声和荣誉,他的球拍功不可没。他在球拍柄头装饰着红缨子,这恐怕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由此也可看出他对自己的拍子多么倚重和宠爱。当然,除了拍子,他还有其他过人技术,比如发球,这也是他的一绝,一会儿上旋,一会儿下旋,一会儿侧旋,一会儿不转,常搞得你摸不着头脑。而且他无论发什么旋转球,都旋转得特别厉害,接起来不是下网就是出界。由于他的打法太怪,有些人怵于与他对阵,因为打起来没多少来回球。他把自己的绝招施展出来,你只能疲于应付,勉强把球接到球台上,由于质量不高,他“啪”一板就能把你扣死。他的击球命中率很高,落点也相当刁钻。
老于经常南北征战,都是自费前往。须知他是一名退休老工人,刚退下来时工资不足千元,后来八连涨,才迫近两千。周围人都比他挣得多,但他心境非常恬淡,从不嫉妒谁,也不羡慕谁,更不怨天尤人,总是知足常乐地过自己的日子,打自己的球,参加自己想参加的各种比赛。有了新的球拍和胶皮,哪怕高达数百,他也舍得买。外出比赛,他还顺便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那年去兰州比赛,完后他去了嘉峪关、敦煌;今年去铜川比赛,完后他爬了西岳华山。他说,像他这样七十高龄爬到顶峰的,不多。他为上华山能免他的门票而倍感欣慰。前不久我从台湾回来,他跃跃欲试地说,我也得去一趟台湾。买胶皮或外出比赛,钱不够花了,回来就向老婆伸手。老婆埋怨他是个月光族,他却有自己的人生哲理:“有钱就要花,不然,要钱干什么?我可不当守财奴,凡是新鲜玩意儿,我就要买来享受。”市场上推出一种智能冲洗式坐便器,别人不肯买,他却非要买台用用。可他住的是七十年代的老楼房,卫生间出奇的小,买回坐便器装不上,无奈,只好凿了墙壁,才硬把哪高级玩意装上了。装上后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高兴地用广告语回答我:“用了都说好!”他的包里,有手机、数码相机,多功能收录机,手持小型迷你电视机等新鲜玩意儿。不打球的时候,他就打开多功能收录机收听评书,或打开手持电视看新闻。他在我们球友中是年龄最大的一位,也是经济最拮据的一位,但在追赶潮流方面,却不甘落在别人后面。这和他的人生态度有关,和他对金钱的洒脱看法有关。他常说,人死了,钱也带不走,留它有啥用?前不久刚为他涨了并补发了工资,他高兴地说:“这下比赛的亏空全补上了。”看《乒乓世界》上又推出了一种新胶皮,他不惜花费近千元又购得一副。
老于经常外出比赛并斩获荣誉,却苦于没引起新闻媒体的注意。他自己写稿投到报社,如泥牛入海难得刊登。得知我的孩子当记者,便找到了我。我把孩子的电话告诉给他,说:“你直接与他联系吧。”老于给孩子打电话,自我介绍:“我是于培华,说这个名字大家不一定熟,说于小辫,全太原打球的都知道……”老于说的是大实话。谁人不识于小辫呢,不只太原的球友,即使全国的业余选手,于小辫也是如雷贯耳呀!自我认识他时,他的脑后就扎着一根灰白的马尾辫。打球时,戴个火红头箍,这打扮够独特够抢眼的了,能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喜欢穿件前后缀满口袋的坎肩,即使大夏天也穿着。我问他:“你不嫌热?”他说不热。他的零碎玩意儿太多,口袋少了真没地方装。每次打球,他都要背个又大又沉的包,里面更是装满了零碎:刀子剪子锉子胶水胶布卷尺等等。老于的手很巧,修理球拍是他的拿手好戏,谁的球拍坏了,都要找他,再难修的,他都能设法修好。有一次我的球拍从手柄处齐齐断了,他看了看,说:“我想法给你修吧。”我说:“快别修了,手柄处是用力部位,修好也经不住用。”他看了看,把残板收拾起来,说:“这断柄和残板还有用处,谁的球拍有了残缺,还可给他们粘上。”老于修球拍,纯粹是学雷锋,自己贴上工夫贴上材料,从来不要任何报酬,修好后只要你说一声“好用”,他就心满意足了。这些年他给多少人修过多少球拍?谁也统计不出来。
每次外出比赛完毕,除了拿回奖牌和荣誉证书,他还要收获一叠照片。他把照片拿到活动室让我们看:这是×××,这是×××。中国乒乓球长盛不衰,世界冠军和乒坛名宿多如牛毛,他在比赛时往往能碰上几个。和这些人在一起照张相也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还有他去敦煌、登华山的照片,也都拿到活动室向我们展示。我们羡慕他老当益壮,活出了人生的精彩。他自己也常常沉浸在光荣与梦想当中。他们的厂子早破产了,解散了,有时与厂子里的故旧相遇,说起既往的熟人,有的已经离世,有的生活潦倒。与这些个人相比,他的人生的确是够精彩的了。
老于还有一个身份:教练。多年的刻苦钻研和实践,使他对乒乓球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对各项技术和理论有了更多的心得和体会。我们这些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乒乓爱好者,都经过他的指导和调教。他强调打球必须动作到位,球拍与球台呈45 度角,所以在指导我们打球时总听见他在不停地喊:“动作到位!”“动作到位!”我们多年养成的习惯难以更改,他就一次又一次给我们作示范。他集教练与陪练于一身,教完后就陪着我们打。球友当中,像他这样尽心尽力诲人不倦不计劳苦终年如一日的,真是绝无仅有。
老于是很重情谊的。去年我住院时,他买了箱牛奶去医院看我。可巧那天我回了家,让他跑了那么远冤枉路。他把牛奶留在我的病房,并留下了温馨的话语。换了别人我还不至于特别感动,可老于是位年届七旬的老者,而且经济上很不宽裕,这就特别让人动容。我把老于的这份情谊记在心中,时时想着如何回报他的关心。
我们一伙十余球友到他家为他送行。他的家十分简陋狭小,我们把房间挤得满满的。他的老伴由此可知老于在外的为人。她拭着泪由衷地说:“他是个好人。”并埋怨他:“为了球啥也不顾!”还说:“我原想让他走到我后面,谁知……”这是命中注定由不得人的事。她对我们说:“老于走了,家里也没人喜欢这玩意,你们把他的那些拍子拿去用吧。”我们劝她:“还是让它陪着老于走吧,他爱球爱了一辈子,要把最好的拍子让他带走。”
不仅是拍子,那些奖杯奖章荣誉证书体育健将证书呢,他订阅了多年的《乒乓世界》杂志和多次刊登他获奖消息的杂志报纸呢,这些他都能带走吗?都能陪着他一起上路吗?如果他的家能宽敞一些,完全可以做一面荣誉墙,把这些东西满满当当地展示在里面,让后人们记住先人的这些骄人业绩和所达到的人生高度,激励他们像他一样积极奋进,自强不息。可是,他的家太逼仄了,真不知道老于奋斗一生所得来的这些东西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归宿。
火红的头箍,灰白的小辫,球场上这道独特的风景从此不再了。老于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