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中午,尚雪梅乘坐高铁顺利到达青城。火车站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路,需转乘大巴。弟弟之前打过电话,说开车来接她,被她制止了。弟弟在电话里说,青城今年一冬无雪,没想到快过年了,却下雪了。她想,自己行李不多,雪天路滑,没必要让他专门跑一趟。他似乎也不那么急切想接她,客气几句,便没再坚持。出了站,她才发现,因为下雪的缘故,大巴停发,停车场只有出租车和小巴。小巴不去市区,中途还得换乘车。她嫌换车麻烦,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不打表,一百元。没别的选择,只好这样吧。
青城是尚雪梅娘家,但并不是她的故乡。她读高二时才从老家林县来到青城,高中毕业就离开了。严格说起来,她在青城只生活过短短两年。她从未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青城在她眼里就是一座陌生的城池。它的方言、气候、饮食、环境,都令她有生疏之感。她从未真心喜欢过这个地方。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说一口地道的青城方言。头发差不多掉没了,敞露着油光光的头皮。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然而,却长了一双陷在眼窝深处的,西域人的大眼睛。如果缠上阿拉伯头巾,长一把乱蓬蓬的大胡子,活脱脱像本·拉登。“本·拉登”没话找话,问她是哪里人。她一时犹豫了,在武汉生活多年,她的普通话里带着明显的湖北口音。她不知怎么回答,是啊,她是哪里人?她不是武汉人,可她是青城人吗?也不是。她应该怎么回答?她想起故乡林县,她甚至也不觉得自己是林县人。她家在两省交界处,名义上归林县管辖,方言习惯更接近毗邻的另一个县。她姥姥家就是另一个县的,离得不远,却跨了省。
对她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只是大山深处的那座小村庄——跑马村。她是跑马村的人,出生在跑马村,成长在跑马村。除了那儿,她哪儿人也算不上。跑马村,她始终不明白它为何叫跑马村?倒是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见过“跑马”习俗。元宵节,跑马的汉子身披红绸策马飞奔。她曾暗忖,也许跑马村与这里的“跑马”有些牵连。谁知道呢,她没有兴致细究其来历,她只知道,跑马村的尚家是清末从安徽逃荒迁徙到这里的,也就是说,她的祖上是安徽人。司机以为她没听清自己的话,再次问道,嗨,你是哪里人?她终于迟疑地说,我,我是武汉的。相比之下,她似乎愿意承认自己是武汉人,也不愿称自己是青城人。青城这个地方与她皮不沾,肉不连,它没有容纳过她的童年、少年,没有记录过她的成长。她高二后半学期从老家转学到这里时,已经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考上大学后,寒暑假经常参加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回家待的时间很短。它对于她的意义,就像漫长人生的一个停靠点,短促的一个点。可是,这座城市又是与她生命紧密相连的地方,因为父母生活在这里,这里是她的娘家。娘家是一个女人终生无法抛却的地方,代表她的出处和来历。没有了娘家,她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她必须隔几年回来一趟,以表孝心,以尽孝道。她与父母相处,越来越像客人,说话谨慎,礼貌周全。无论她送他们礼物,还是他们给她东西,彼此都要客气推让。每次回娘家,她都觉得疲累交加,不止是体力上的消耗,还有精神上的损耗。
司机问她,大过年的,来青城做什么?她只好说,我父母在这儿。司机侧转头惊讶地扫了她一眼,你这是回娘家?那你就是我们青城人嘛。她“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算是吧。司机说,什么算是?明明就是嘛,难道你嫁到武汉就是武汉人了?司机替这座城市叫起屈来,喋喋不休。女人,就算嫁到国外,嫁到天边,她的根在哪里,就是哪里人。她不语,不想接他的话茬。司机又问,怎么一个人回来?回娘家应该把老公和孩子都带上嘛。用你管?她心想,她讨厌话多的男人。然而,嘴上还得敷衍,他们很忙。老公做什么的?又来了,有完没完?她很不耐烦,想装听不到,又碍于情面。他是军人。军人?军官吧,什么级别?我也当过兵,我当的是武警兵。路不好走,司机开得慢,前面还有一大段路程呢。尚雪梅苦恼地想,这家伙若是问起来没完没了,她就只得装睡了。她歪着头,闭上眼。司机不甘心地扭头看了她一眼,睡了?她不答。这么快就睡了?
司机嘟囔。她继续闭着眼,仿佛真的睡着了。司机悻悻“哼”了一声,也许意识到她是装睡。尚雪梅四年没回娘家了,再不回来就不像话了。逢年过节,她总是在网上给父母买件礼物,网络便利,看上哪样商品,下了单,付了款,卖家就按收货地址寄去商品。隔上一段时间,她给父亲打个电话,问个安。担心时间长忘记打电话,她特意在手机日期添加备注,到了时间,手机会很贴心地自动响铃,提醒她该打电话了。一切都像既定的程序,无论打电话,还是节日买礼物。她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不常回去看他们的心理亏欠。何况,她想,他们也未必想她。父亲还好,至于母亲——她不由撇了一下嘴,她笃定母亲并不想念她,就像她也从不想念她一样。母亲甚至不想见到她,就像她也不想见到母亲一样。她和母亲之间,隐藏着太多的,欲说还休的过往。如果不是因为家里还有父亲,别说四年,她可能十年都不回来。但是,无论怎样,牵挂父亲的同时,她依然会牵挂母亲。她想,她是爱母亲的,这个无法否定。
既然她是爱母亲的,母亲就一定也是爱她的。她迷信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如果你讨厌一个人,对方就能感觉得到。反之,你喜欢一个人,对方也能感觉得到。她爱母亲,母亲就一定也爱她,这是母女间的天然纽带。但是,她不想见母亲,由此及彼,母亲肯定也不想见她。她们的关系,就像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复杂、深奥,没有答案。
以前,尚雪梅回娘家,总会带着女儿豆豆。今年,本来也预备这样。可是,这丫头,先斩后奏,年前报名参加了新马泰旅游团。时间冲突,没办法,对不起,妈妈。豆豆在电话里道歉。
豆豆是个小海归,大学毕业去国外读了两年研究生,今年刚回国,在上海谋了份不错的工作,还交了新男朋友。这次旅游就是和男友一起去。据说,旧男友留在国外不回来了。尚雪梅不太懂女儿这一代人,一段恋情说抛就抛了,旧爱与新欢之间,一点时间差都没有。旧的还未去,新的就来了。女儿大了不由娘,不把她这个当妈的话放在心上。虽然她早早就告诉过她,春节一起回青城,豆豆还是自作主张报名参加了旅游团。豆豆不喜欢青城,说她的皮肤不适应那里的气候。她同外公外婆也没多少感情,自小不在一处,聚少离多,他们在她眼里几乎和陌生人差不多。尚雪梅只得对父母谎称豆豆刚参加工作,春节期间加班,不好请假。父亲在电话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让她心里揪了一下。她知道父亲失望了,父亲还是希望见到这个唯一的外孙女的。
出租车终于驶进市区,尚香梅伸了个懒腰,佯作刚刚醒来。司机说,睡得香了啊,困了吧。她含糊地答,嗯,困了。司机倒是没再多话,而是说,一百元只负责从火车站送进市区,如果再到目的地,需加十元。青城出租车起步价只有七元,父母居住的小区离这儿很近了。她很恼火,隔窗看着外面,雪还在下,路面积了厚厚一层。她只好说,加就加吧。下车时,付了车钱,她狠狠关上车门,像是朝那个本·拉登似的家伙抡了一拳。楼前几个小孩子欢天喜地打雪仗,单元对讲门大开着,有人在搬东西。尚家住四层,尚雪梅直接上楼,敲门。母亲给她开了门,母亲说,正给你热饭呢,约摸你快到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们吃过了。母亲态度淡淡的,一点不像面对四年未见的女儿。尚雪梅同样淡淡地说,我不饿,车上吃了泡面。母亲说,光吃那个怎么行。
放下行李,脱掉大衣,尚雪梅才发现,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与外面相比,整个家似乎陷在一个沉闷的漩涡里,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父亲躺在客厅沙发的躺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玫红色珊瑚绒毛毯。这明丽的颜色没能改善屋子里的氛围,反而印衬着周遭的黯淡。父亲起身,招呼她坐,问她路上好走不好走。她说,还好,出租车很多。她上前握住父亲的手,凉津津的,温度竟然不如她这个刚从室外进来的人。再看父亲的脸,像缩成一团的核桃,蜡黄、干枯。四年不见,父亲愈加苍老了。她有些心疼,更紧地握了握父亲的手。
母亲端出热好的饭菜。父亲说,你赶紧吃饭吧。她窥到母亲脸色不对,有气无力,转身时还偷偷抹眼泪。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劲,家里是不是出事了?她的脑子像被重物击中了,一阵空洞的肿痛。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转回头,这才看到沙发后面,竖着一根输液的架子,角落排列着许多输完液的空瓶子。再看眼前的父亲,全然是沉疴缠身之相。她伸进毯子,拉出父亲另一只手,手背贴着胶布,显然刚打过吊针。她脱口问道,爸,你生病了?什么病?父亲摇摇头,冲她笑,没事,没事,你快吃饭吧。到底怎么了?
她声音大起来,想问母亲。母亲不看她,径直去了厨房。她追在后面,跟进厨房。母亲靠在炉灶前,头也不回地说,你爸病了,很严重。什么?她不由喊道,什么病?
母亲苦着脸说,不好的病,医生说,剩下时间不多了。什么?尚雪梅再次喊出声。她吃惊地张大嘴,呆立着,像根直挺挺的棍子。这个意外的消息把她打懵了,她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母亲继续说,本来想做手术,问了个知根底的医生,人家不建议做,说做了也没什么效果。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忍不住发作了,气势汹汹质问母亲,语气激动,仿佛母亲蓄意隐瞒她。母亲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有什么用?
告诉你就不病了?你又不是医生,就算你是医生,你能治好他的病?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仍旧追问,语气弱下来,眼泪慢慢涌上来,脑子渐渐清晰了。你爸不让告诉你,再说,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要真孝顺,还会嫁那么远吗?母亲对她的远嫁耿耿于怀,她认为她是故意的,故意跑那么远。母亲至少猜对了一半。她双手掩面,哭出声来。母亲说,别这样,你爸看到会更难受,让他舒坦点吧。
尚雪梅吃不下饭,哪里还有胃口?热好的饭菜原封不动端回厨房。她拉着父亲的手,不住地问,哪里不舒服?哪里难受?手这么凉,回卧室躺着吧。父亲说他白天不想待在卧室,就想躺在客厅,客厅宽敞。父亲反过来劝她,别难过,不就是个病嘛,谁不得病呀。她埋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父亲说,上个月才查出来,那阵你就说要回来,反正你也要回来,告诉你也是干着急。想着你回来,有个盼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呢。父亲夸张地笑了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客厅,像舞台剧中的表演。
2
门铃响的时候,尚雪梅正在削一只鸭梨。她削得很慢,水果刀钝了,不太好使。父亲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母亲在厨房准备年夜饭,烹饪食物的香味不时飘到客厅。父亲虽然病了,年夜饭还是要吃的。
透过门镜,尚雪梅看到弟弟的眼睛。那双熟悉的,淡黄色眼睛,像透明的琥珀。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握着门把的手微微颤抖。门开了,弟弟进来,裹挟进一股寒气。她探出头,疑惑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棋棋和他妈妈呢?棋棋是弟弟儿子。弟弟说,我从单位直接过来的,他们从家里出发,可能晚一点儿。
尚雪梅望着弟弟,弟弟也在看着她。他的鬓角有隐约白发,可不是嘛,曾经年少的弟弟,如今也是四十几岁的男人了。她叹口气,弟弟都这般年纪了,自己更老了,她比弟弟年长九岁呢。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似柳絮飞舞。尚雪梅不由想起一句诗: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明天就是春节,这场雪等于是一场春雪。她熟谙不少雪的诗句,许是因为自己名字带了个“雪”字。父亲也酷爱古典诗词,记得有一年春节,父亲还乡,牵着她的手,去村里学校给老师拜年。跑马村只有一个老师,姓史,史老师既是校长也是先生,家就在学校。校园墙角种着一株腊梅,那年梅花开得早。父亲抱起她,吟诵两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那株梅花开得妖娆,鹅黄色花朵密匝匝缀在枝头,白雪覆盖着花瓣,像是要把花枝压弯了。父亲问她,梅花香不香?她使劲嗅嗅鼻子,大声说,香,真香。父亲笑道,记住,这就是你的名字,雪梅,雪中之梅。那时,她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而父亲,挺拔结实,风华正茂。她黯然,回不去了,四十多年就这样悄没声息不见了,像阳光融化了的雪一样不见了。往事如同一摞厚厚的黑白相片,一张一张散落在她眼前。她的眼睛湿润了,鼻子发酸,眼泪再度涌上来。
弟弟解释,本想去接你,偏赶上这种天气。她打断他的话,接什么接,我又不是找不到路。她不由自主盯着弟弟的眼睛,曾经清澈的琥珀色眼睛,也显混沌了。
父亲仍旧半睡半醒,她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块,用牙签叉了递到父亲嘴边。爸?她叫道。父亲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张开,而是把头歪到另一侧。她呆呆举着梨,难道父亲连一块梨也吃不下了?悲伤再次像水一样袭来,吞没她的情绪。
弟弟过来坐下,顺手捏起梨吃,“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清脆有力。这声响令尚雪梅不悦,她正陷在悲伤的情绪中呢。弟弟吃完梨,又从茶几上拿起报纸看,报纸翻动发出“嚓啦嚓啦”声,格外刺耳。她再次感到厌烦,瞥了他一眼。他似乎觉察到了,稍顷,放下报纸,起身去了厨房。她听到弟弟问母亲,对联放哪儿了?母亲说,茶几下面。她弯腰从茶几下面找出对联,讨好地递给弟弟,她想弥补刚才对他的——冷眼。没想到,弟弟不看她,目光只落在对联上。她哑然,他究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弟弟从小就怕她,她对他的态度,不太像姐姐,简直比父母还严厉。她对弟弟的感情掺杂着很多东西,爱和憎如影相随。每次当她对他产生姐姐的温情和怜爱时,另一种憎和厌就呼啦涌上来,遮盖了她对他的爱。她刁难他,欺负他,无视他可怜巴巴跟在身后唤姐姐。平静下来后,她又对自己的行为满怀内疚,她总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才对他好。他睡着的时候,真漂亮,眼睫毛密密垂下来。
她摸他脸蛋,吻他面颊,把白天从他手里抢夺的零食玩具放回他的枕边。她恼恨地想,他若是永远睡着该多好,她就不会看到他的眼睛了。谁让他长着那样一双眼睛呢?淡黄色眼睛,令她惧怕与嫌恶的眼睛。有一次,趁他睡着的时候,她无法控制地伸手掐他脖颈。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就是不想让他醒过来,想让他永远沉睡下去,永远不要睁开眼睛。然而,很快,她就害怕了。他小小的身体开始蠕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她松开手,逃也似地跑出家门,跑到屋后面的桃树林。她独自爬到树上,坐在树杈,直到天黑。那年,她十岁,弟弟一岁,还是个肉乎乎的婴儿。
尚雪梅的童年、少年都是在跑马村度过的。村里没有水,吃水是一件艰难的事,挑水要走几里山路。父亲在青城当工人,每年只在春节或农忙时才回来。母亲一个人挣工分,妇女是半劳力,工分挣不够,年底分粮,总是欠村里钱。然而,好多女人羡慕母亲,羡慕她嫁的是工人,有工资。挣不够工分怕什么,手里有活钱。这倒是真的,母亲用的雪花膏,母亲穿的衣裤,总比别的妇人强些。就连尚雪梅的尼龙袜,在跑马村都引起过轰动,村里人纷纷涌到她家看尼龙袜。尼龙袜是父亲在城里买的,传说中的尼龙袜穿不破。村里人只是听说过,没见过。
尚家人丁不旺,在村里是单薄的一支。尚雪梅爷爷很早就过世了,奶奶在她出生不久也离开人世。父亲有一位兄长,十几岁时与娘亲怄气,据说端午节偷吃了预备包粽子的几枚红枣,挨了顿打,一时气不过,偷偷跟着路过这里的队伍走了,从此再没回来。奶奶一口咬定儿子是跟解放军走的,可拿不出证据,连军属也排不上。尚雪梅揣测大伯参加的是国军,内战时,附近打过几场恶仗。不过,那只是尚雪梅一厢情愿的揣测,大伯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曾经幻想,没准哪天大伯就衣锦还乡了,像电视里演的台湾老兵一样。然而,没有,黄鹤一去杳无音,大伯肯定不在人世了。
父亲还有一个姐姐,嫁在别村。不幸的是,也死了,婚后难产。孩子倒是活了下来,尚雪梅称他表兄。表兄比她大几岁,逢过年,就会挎着几个杂面馍馍上门拜年。母亲不太喜欢他,因为要留他吃饭,还要给他压岁钱。他饭量实在大,一盆饺子都不够吃。压岁钱也不能给少,谁让他舅舅在城里当工人呢。
给少了,外面人说闲话。那位早逝的姑姑,据说是个美人,村里人夸她皮肤白得就像棉花一样。母亲说,好看的女人命孬,都说侄女像姑,幸亏你不像她。她听了很生气,她的脸也白,没棉花那么白,可比村里其他小姑娘都白。母亲打击她,光白有什么用,你没人家好看,你眼睛小。这倒是真的,她眼睛细得如同两条线,被人称做老鼠眼。说也奇怪,读中学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像割了一道口似的变大了。换到现在,一定有人疑心她做了双眼皮手术。天地良心,她自己也不清楚,眼睛怎么好端端变大了?村里人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去的姑姑。
幼时,尚雪梅和父亲有点隔,这种隔不是情感上的隔,而是间隔太远,见面次数太少造成的“隔”。譬如,更小的时候,她记不清父亲长相,每次见到父亲,她都感觉和上一次见到的那个人不一样。
有一年父亲回来,她正在村口玩耍。父亲戴着一顶草帽,远远走过来,冲她笑,伸出双手要抱她。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以为是坏人。天黑了,玩够了,回到家,惊讶地发现戴草帽的男人端坐在家里。母亲责怪她,疯闺女,你爸回来了,也不知道早点回家。她犹疑地看着父亲,父亲再次伸出手,来,雪梅,我是爸爸,不认得爸爸了?怎么见了我就跑呢?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呢,快过来。她扭扭捏捏走过去,父亲把她揽到怀里,另一只手拉开手提包,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还有花生、核桃、烧饼,齐刷刷冒出来。她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嘴角浸出口水。
父亲抱她到膝上,拿起一块糖,剥掉糖纸,塞到她嘴里。父亲亲她的脸蛋,胡茬扎得她生疼。她心里却甜滋滋的,比嘴里的糖还甜。等到和父亲混熟了,父亲就把她扛在肩上,抛在空中,架起她的胳膊转圆圈。她感觉自己就像鸟一样飞起来,开心得不得了。然而,好景不长,每次当她和父亲建立起融洽的父女关系时,父亲就要走了。得知父亲又要离开,她便费尽心机藏他的手提包,藏他的外衣,藏他的手表,她以为这样他就走不了了。最过分的一次是她把他的皮鞋扔到茅厕,虽然只扔了一只。母亲动手打了她,父亲竟然也不劝阻,还在一旁帮腔,这孩子确实不像话。父亲狼狈地用竹竿把臭气熏天的皮鞋捞上来,用清水冲洗了好几遍。母亲一边骂她,一边埋怨父亲,都是你惯的,你不在的时候她哪里敢这样?不要再洗你那只臭皮鞋了,水缸里的水都被你用光了。是啊,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父亲听了母亲的抱怨,操起墙角扁担,拎起两只水桶,挑水去了。她紧走几步想跟着父亲去挑水,父亲在家挑水时总是带着她。
到了井边,打上一桶水奢侈地给她洗脸洗手洗脚丫。井水是山里淌出来的温泉,冷天也冒着腾腾热气。这一次,父亲动怒了,不带她了。父亲呵斥她,别跟着我。父亲独自挑着水桶走远了,她站在院中号啕大哭。母亲也不睬她,母亲要做的事太多了,院里堆满自留地里收割回来的庄稼,她要搓玉米、剥豆子、晒蓖麻。母亲晚上临睡前经常唠叨一句话,哎哟,我的腰累得快断了。小小年纪的她听了很恐惧,腰断了会怎样?变成两截吗?母亲故意吓唬她,是啊,变成两截。
母亲被她的哭声激怒了,失去耐心,把她推进堆放杂物的柴房。昏暗的柴房内,一束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灰尘在光线里飞舞。她扑过去把它们打散,它们很快又聚拢在一起。她同它们玩起了游戏,渐渐忘记哭泣。
次日一早,父亲便走了。她佯装熟睡,没睁眼。父亲贴着她的脸蛋亲了几口,胡茬再次扎得她生疼。她强忍着,不出声。父亲又掀开被子摸了摸她的胳膊,不是摸,是捏。母亲在一旁催促,不早了,快走吧,小心赶不上车。父亲终于走了,拎着手提包,戴着草帽,如同回来时一样。他还要徒步走很长的路,才能到镇上,长途车在那儿停靠一站。
跑马村妇人们的肚皮就像比赛似的,这个刚刚鼓起来,那个又鼓起来了,家家都有一堆小孩子。尚雪梅的玩伴儿都有弟弟或妹妹,那些肉乎乎的小家伙长着绵软的屁股,摸上去舒服极了。母亲为何不给自己生个弟弟或妹妹呢?每到吃饭时,她便劝母亲,多吃点多吃点,多吃点肚子就大了,就能生个娃娃让我耍了。母亲说,再生一个你就得看孩子。我愿意。她乐呵呵保证。母亲说,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嫌麻烦。她说,才不会呢。没多久,母亲就说她的肚子里有了娃娃,再过一阵就鼓起来了。真的吗?她眼巴巴盼着母亲肚子鼓起来,生个绵软的娃娃让她玩。然而,还没等肚子鼓起来呢,挑水的路上滑了一跤,娃娃没了。
长大后,尚雪梅才知道,在她和弟弟之间,母亲怀孕过两次,两个都不幸流产了。更早的那个发生在她两岁时。如果那两个孩子活下来,兴许就不会有弟弟了。她不止一次这样猜想,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一切假设都是虚妄。
3
尚雪梅嫁的是个军人,姓郝,名叫郝东升。她的婚姻说起来挺浪漫。那年代,女学生流行给部队军人写信,她写的一封信正好落在郝东升手里。郝东升来信说他刚考上军校,正要去报到,再迟几天,这封信就到不了他手里。两个人把这看作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结为笔友,互诉衷肠。八十年代的笔友有点像现在的网恋,但又不完全一样,他们更看重精神层面的东西。网友会见光死,他们不会。尚雪梅考上大学后,两人明确了恋爱关系。赫东升不止一次去学校看她,每次去都穿着笔挺的军装,惹得女同学羡慕不已。郝东升后来去了武汉军区,尚雪梅大学毕业便跟着去了武汉。婚后,郝东升陪她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是军人,越到年节越忙碌。有了孩子以后,连她自己也很少回去,隔山隔水,南北两地,只有春节偶尔回去一趟。
女儿考上大学第一年,尚雪梅与郝东升就离婚了。郝东升从部队转业后,停薪留职开了家小公司,没多久就和女职员发展婚外情。对方是大龄剩女,年过三十五而未婚。要命的是,那女人怀孕了。高龄孕妇嘛,担心以后不容易怀孕,执意生下孩子。思想还很新潮,扬言做单身妈妈。郝东升本不想离婚,男人嘛,偷情归偷情,没想真的另起炉灶。他请求尚雪梅原谅。孩子怎么办?尚雪梅问。郝东升说,她非要生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每月给她抚养费。哪有这样的事?一夫二妻,家外有家?她愤怒极了,难道我就这么好欺负吗?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照直泼到郝东升脸上。她很遗憾,咖啡不够热,没把那个厚脸皮的家伙烫伤。
尚雪梅没把离婚的事告诉父母,隔这么远,他们知道不了,没必要给他们添烦恼。她和郝东升约定,逢年过节,要他亲自给青城的父母打电话。郝东升自觉有愧,在这方面表现卖力,有时还超出她的预期。譬如,有一次,他竟然网购羊绒衫给前岳母,不清楚收货地址,打电话问尚雪梅。尚雪梅很意外,问他为何想起买羊绒衫?他倒坦白,说过几天是母亲节,他的现任妻子给双方母亲各买了羊绒衫,他觉得不错,就让她多拍一件。尚雪梅诧异,这女人也忒贤惠了吧?后来又想,难不成商家优惠,买二送一?
客厅电话忽然响了,尚雪梅感觉这个电话是郝东升打来的拜年电话。他大概不知道前妻今年回娘家过年,她没告过他。她担心郝东升说漏嘴,急忙起身去接,没想到,弟弟抢先接了。果然是郝东升,弟弟张口叫姐夫。咳,他哪里知道,这个人早就不是他姐夫了。她奔过去抢话筒,我来接,我来接。弟弟把话筒给她。郝东升问她,路上顺利吗?她顿了一下,回头看弟弟不知忙什么去了,父亲还在昏睡。她小声责备,你怎么知道我回来?郝东升说,豆豆告诉我的呀。哦,她恍然。她忘记女儿了,女儿和郝东升的关系,比和她这个母亲更亲密。小时候,女儿是她的跟屁虫,晚上睡觉都腻着她。没想到长大了,更依赖父亲。也许是因为——郝东升比她有钱,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都是郝东升付的。这么想未免寒心,可这是事实。
郝东升现在的婚姻也烦恼重重,听豆豆说,继母一心想出国,还想把孩子也带到国外。郝东升不想出去,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哪里还有重新开始的可塑性?去一个陌生国度,等于自戴镣铐。两人因为这个经常争吵,她听了幸灾乐祸,活该。
豆豆试探过她,如果我爸自由了,你能原谅他吗?她冷笑,别人不要他了,我再当宝贝捡回来,我是收破烂的吗?算了,她可不是大度的人。她最讨厌的成语就是“破镜重圆”。破镜怎会重圆?小时候,家里一面镜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碎成两块。母亲舍不得丢掉,就用胶布粘合起来。白色胶布沿着裂缝粘了一道,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放下电话,尚雪梅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父亲。蜷缩在沙发上的父亲如同一张皱皱巴巴的枯干叶片,仿佛一捏就碎了。那个曾把她扛在肩头,抛到空中,引逗得她咯咯大笑的父亲,如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联想到自己破碎虚假的婚姻,孤家寡人的境遇,尚雪梅情绪低落。幸好父亲蒙在鼓里,她暗自庆幸。弟弟过来问她,姐夫知道咱爸的病吗?
她蓦地回过神,刚才电话里忘说了。父亲的病是个大事,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扛不住,她一个人演不了两个人的双簧。得让郝东升来一趟青城,不能一个人来,要带豆豆一起来。可是那丫头——那丫头初七才能结束旅游。她忧虑地看着父亲,谁知道父亲还能捱多久?这个念头令她心里一惊,呸,怎么会这么想?她恼火地咬着嘴唇,她为自己这个不祥的念头惴惴不安。
弟弟忙前忙后,把一串彩灯绕成M 形挂在阳台,彩灯一闪一闪亮起来,屋子里顿时有了节日喜气。接着,弟妹带着棋棋也到了。父亲听到棋棋来,高兴地坐起来,满面笑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孙子。父亲的举动令尚雪梅不舒服,孙子仿佛他的心头肉,他慈祥地看着棋棋,像看着一件百看不厌的珍宝。久违的妒意涌上来,这种感觉好熟悉啊,尚雪梅的心沉了下去。
自从有了弟弟,父亲对她的宠爱就转移到弟弟身上。每次从城里回来,无论带多少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弟弟。他给他买漂亮的海军服、大檐帽、水枪、皮球。他把他扛到肩膀上,夹在胳肢窝,吊在脖子上,引逗得他笑个不停。他带他去镇上赶集,由着他的性子,给他买各种各样的吃食。她被冷落了,当然,也不能说是冷落。她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个头蹿得扁担一样高,父亲不能再像她小时候一样抱她、搂她、亲她了。父亲待她其实还是好的,依旧给她买城里时兴的花布,裁剪成样式好看的衣裳。十三岁那年,父亲还给她称了二斤毛线,托人织成漂亮毛衣,惹得同龄姑娘们分外眼红。然而,究竟不同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相比之下,他们更溺爱弟弟。乡里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重男轻女嘛,有儿子的总是疼儿子多过女儿,她没什么好抱怨。真正让她如鲠在喉的,另有原因。
看到父亲给了棋棋压岁钱,尚雪梅也掏出红包给他。棋棋接过道谢,她摸了摸棋棋的头发,棋棋头发软软的,黄黄的。她盯着棋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棋棋眼睛和弟弟不一样,不是淡黄色,而是深褐色。棋棋被她看得不自然,寻了个借口回屋玩电脑去了。
弟媳去厨房帮忙张罗晚饭,弟弟也回屋去了。父亲又觉不舒服,吃了几片药,再度躺下。尚雪梅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发呆。她像个客人,是的,在这个家里,她就是客人。
手机收到几条短信,同事朋友祝贺新年,此外还有豆豆和郝东升的。豆豆嘴甜,这点跟了她父亲,肉麻的话张口即来。不像她,让她说一句肉麻话,简直像是杀了她。
豆豆短信说,亲爱的老妈,我永远爱你,代我向姥姥姥爷拜年,别忘了要红包哦。死丫头,这么大了,还惦记压岁钱。她哪里知道姥爷都病成这样了,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抹眼泪。郝东升短信只有几个字,新春快乐,万事如意。大概群发的,把她也捎上了。
她给郝东升回短信,短短一行:我父病重,速带豆豆来青城,拜托!!!她一连用了三个惊叹号,意欲引起他重视。她给豆豆也回了短信:姥爷病重,速同你爸来青城!!!同样用了三个惊叹号。
夜幕降临,鞭炮声愈加密集。饭菜终于上桌,母亲别出心裁煮了一锅羊肉揪片汤,连汤带饭都有了,饭里撒了一层碧绿的香菜叶,绿盈盈的,看上去赏心悦目。除夕应该吃饺子,因为父亲的病,母亲没心思,连饺子馅也没准备。除了羊肉揪片汤,还烧煮了几个热菜,拌了凉菜,端到桌上,也是琳琅满目,很丰盛的样子。
父亲再度昏昏欲睡,尚雪梅征询母亲意见,叫爸一起吃吧?母亲摇摇头,睡着了就让他睡吧,醒了也吃不了几口,你们快点吃,汤要趁热喝。尚雪梅没听母亲的,她蹲下身子,柔声对父亲说,爸,吃饭了。半睡半醒的父亲睁开眼,冲女儿笑了笑,你们先吃吧。尚雪梅说,我喂你喝点热汤。说着,自作主张舀了一碗揪片汤,端在手里,拿个小勺,像喂婴孩一样,舀一勺,凑到嘴边吹几口,再缓缓喂进父亲嘴巴。母亲和弟弟一家围坐在桌边吃饭,尚雪梅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父亲只吃了两口,便声称不吃了。尚雪梅不高兴了,再吃点嘛。口气里满含撒娇的味道。父亲果然被她的撒娇打动了,接连吃了小半碗。
尚雪梅和母亲不像一般的母女关系,和弟弟也不像一般的姐弟关系,唯独和父亲在一起,会情不自禁露出小女儿姿态。喂完父亲,尚雪梅坐回桌边吃饭。羊肉揪片汤果然特别,热辣鲜香。母亲不住给她搛菜,她客气地推让着。父亲忽然呕吐起来,她慌地放下碗,赶紧跑过去。刚才吃的小半碗全都吐了,里面夹杂着怵目惊心的鲜血。她一边收拾,一边哭出声。爸,爸,你这是怎么了呀。弟弟和弟媳也跑来帮忙,屋里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尚雪梅跪在地上擦地板,父亲重新躺下,反过来安慰她。这几天一直这样,你头回见,吓着你了。尚雪梅手里拿着抹布,俯到父亲枕边,小声啜泣,边哭边自责。都怨我,不该硬喂你吃饭,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说着,说着,索性放声大哭。弟弟和弟媳在一旁不知所措。棋棋早早吃罢饭,躲回房间。母亲面对满桌饭菜,长吁短叹。
尚雪梅哭着说,爸,我对不起你,小时候我们不在一起住,长大了,好不容易搬到一起了,我又跑了那么远,把你丢在这里。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你骂我吧。父亲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漂染过的,麻黄色,微卷。她的头发早白了,离婚那年就全白了。父亲说,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得怪爸爸,爸爸没本事,迁不出你们户口,在厂里又一直住集体宿舍,没法把你们接来,让你和你妈妈在老家吃了那么多苦。不,尚雪梅阻止道,办户口多难呢,怎么能怪你呢。那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嘛。父女俩相互致歉,抚慰,如暗夜里相遇的旅人,执手相握,谁也不丢开谁的手。
平静下来后,尚雪梅红着眼睛去洗碗。弟媳推让了两下,见她执意要洗,就没再客气,还贴心地帮她系上围裙。父母的厨房对她来说很陌生,这套房子是五年前旧公寓拆迁换购的新房,搬入新居后,她是第二次回来。除了餐具似曾相识,比如那只乳黄色搪瓷盆,是她少年时家里就有的。双耳小铁锅,也是她以前熟识的。其他的,成套的骨瓷餐具、不锈钢炉灶、电水壶、电饭煲,皆是陌生的。她与它们之间隔着距离,像是隔着薄薄的塑料膜。看得见,也摸得着。可是摸上去,不像真的。
水管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尽管戴了橡胶手套,凉气还是渗透进来。母亲走进来,挽起袖子,帮忙整理。母亲说,热水器坏了,因为你爸的病,没顾上修。水太凉了,烧点热水洗吧。嗯,她答应了一声。母亲又说,你也看到了,你爸的病已经这样了,我呢,也不敢怠慢他,什么都听他的,我也算对得起他了。说到这儿,母亲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着母亲,母女俩一时无话。然而,更多的,未出口的话藏在她们的眼睛里,藏在她们的嘴巴里。她不说,母亲也不说,她们像一对心照不宣的同谋。
从背影看,尚雪梅和母亲很像,肩背微驼,脖颈细长,而且都很瘦。不是苗条,而是瘦。瘦和苗条是两个概念,中年以后的女人再怎么瘦都和苗条挂不上钩,她们的瘦,是晒干的柴火一样的瘦。
4
母亲总是大清早去挑水,家里人少,两桶水能够用两三天。
早晨洗脸,只舀浅浅半瓢水,脸盆倾斜着竖在门槛,这样可以使双手浸进水中。母亲先给尚雪梅洗脸,洗手。剩下的水,她自己再洗。两个人都洗过了,还要涮洗抹布。抹布擦抹桌椅窗台,直到盆里的水变成一口漆黑的汤,才舍得泼到院子。洗碗刷锅的水也差不多,洗碗通常洗两遍,第一遍用上一顿洗剩的潲水,第二遍才用干净水。洗过第二遍的水存进一只容器,扣到灶台,留到下一顿再用。面汤也绝不乱丢,无论多么浑浊,都要存着,既能解渴当水喝,也可以留到下一顿做饭用。有一次,尚雪梅放学回到家,觉得渴。灶台上放着一碗浑浊的水,她误以为面汤,端起来喝了半碗。出了门,觉得哪里不对劲,嘴里一股奇怪的味。她疑心自己把洗碗水喝了,告诉母亲,母亲大笑,你把晌午剩的洗碗水喝了。
有段时间,尚雪梅发现母亲不再起早挑水了,水缸里的水却总是满的。她奇怪地问,妈,你什么时候挑的水?母亲说,早上挑的,你还睡着呢。她皱眉,不对,我比你醒得早,我醒的时候你还睡着呢。母亲不高兴了,我挑水回来才睡的。是吗?她疑惑,但也没多想。她洗了脸,梳了头,吃了早饭。早饭永远是煮饼,有时是玉米面煮饼,有时是谷子面煮饼,除了春节,几乎不变。
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十来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有。史老师先教一年级,教完一年级,一年级学生开始写作业,再教二年级,依此类推,一直教到四年级。每天都是这样。史老师待尚雪梅格外和气,给她吃偏饭,一年级时就教她二年级课程,还指导她学数学。这得益于父亲,父亲只要春节回来,都要主动给史老师拜年。拜年礼物丰盛,有红糖、挂面,还有槽子糕。父亲说老师是传授知识的人,最值得尊敬。
学校一度上晚自习,晚饭后,学生提着煤油灯去学校。说起来好笑,白天课堂上打打闹闹,虚度时间。晚上,倒是点灯熬油做功课。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史老师是想培养他们对学习的自觉性,把学习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对待。那个没多少文化的乡村民办教师,用他质朴的方法传授对知识的敬重。她很感谢他,离开故乡后,一直给他写信,直到他去世。她最后能顺利考上大学——虽然只是一所不入流的大专,但对一个乡村出来的孩子,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那天晚上,当她拎着煤油灯去了学校,被告知,今天晚自习取消,史老师生病了。
她只好拎着煤油灯返回家。七八岁的她跟在几个大孩子屁股后边,从村东头学校,回到村西头自己家。进了小院,看到屋子里黑着灯。那晚的月亮特别好,莹白的月光铺洒在院子里,照得院子通透敞亮。通常这个时间母亲在灯下缠着麻绳纳鞋底。母亲去哪里了?
她推门,外面没锁,却推不开,里面插上门闩了。怎么回事?她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动静,她举起拳头想敲门,却无师自通意识到了什么。她把耳朵贴到门缝,继续探听里面的声音。她听到两个人说话,除了母亲,还有一个男人。他们一定不想被她发现,不然就不会闩门了。她迈着小碎步挪到墙角,像只猫似的蹲在黑暗中,屏紧呼吸,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门终于开了,有个男人走出来。他兀自去了厨房,隔一会儿,从厨房拎出两只水桶,很快闪出小院。她认出了那个男人,跑马村的羊倌,一个说侉话的外乡人。他就住在她家后面的坡上,跑马村的羊圈在上面。他白天放羊,夜里把羊赶回圈里。稍顷,屋子里的煤油灯亮了,母亲埋头纳鞋垫的身影印在窗户上。
那之后,尚雪梅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瓮里的水满满的,清亮亮的。两只空水桶靠在水瓮边,扁担立在墙角。母亲用水变得奢侈起来,洗脸水不再是半瓢,有时会豪迈地舀上满满一瓢。尚雪梅也跟着恶作剧起来,趁母亲不在家,她故意挥霍水。一瓢一瓢的水泼到院子里,日光下,它们很快晒干了,踪影全无。她抿抿嘴唇,既厌恶自己,又厌恶水缸里的水。
在那之前,羊倌每次见了她,总会唤她名字,逗弄她。她幼时口齿不清,羊倌学她说话,雪(喜)梅,你晌午吃(漆)什么了?
她生气,扬手打他,他一溜烟儿就跑了。有时,他慷慨地塞给她几个红枣,或者山杏、柿饼、核桃。有一次,他竟然掏给她满满一大把花生。这个羊倌,真是不错呢。她跑回家告诉母亲,满脸甜蜜的笑。她以为羊倌喜欢她,因为她生得白,生得可爱。
在那之后,羊倌再和她打招呼,她就掉转头,假装没听见。她还偷偷跑到羊倌住处,趁他外出放羊,在他居住的窑洞前拉了一泡屎。没不久,尚雪梅被母亲送到了姥姥家,母亲要去青城。记忆中,母亲去青城次数不多,隔两年才去一次。每次去的时候,尚雪梅就被送到姥姥家。在她更小的时候,三岁,或者四岁,母亲带她去过青城,她依稀记得青城有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后来,十岁的时候,又去过一次。那时,有了弟弟,一家四口,挤在借来的房子住了短短几天。父母带着她和弟弟去照相馆拍全家福,父亲抱着弟弟,母亲搂着她。她穿着裙子,手里捧着一束塑料花。那张黑白照片至今还保存在家里的相册。
姥姥在尚雪梅眼里是个善变的老太婆,时而严厉凶狠,时而慈祥温和。尚雪梅有时不听话,姥姥就会拿针锥扎她的手。不是吓唬,是真扎,扎出血,扎得她哇哇大哭。有时又待她极好,给她煎花椒叶煎饼、炒黄豆。姥爷软弱可欺,时常被姥姥挑刺数落。尚雪梅喜欢给姥爷点烟,抓一撮烟叶摁到烟斗,就着油灯点着,姥爷“噗儿噗儿”吸两口,再把烟灰磕出来。姥爷偷偷教她抽旱烟,她叼着长烟袋,盘腿坐在炕头,模仿戏里的三仙姑抽烟,学得惟妙惟肖。结果被姥姥发现了,把姥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不喜欢姥姥家,舅妈总是差使她干活。晚上搓玉米,一家人围坐在玉米堆前,弯着腰,搓着永远搓不完的玉米。她不敢溜走,因为比她小一岁的表妹也在打着哈欠搓玉米。她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母亲来接她,常常孤独地坐到村口的大石头上眺望。远远看到一个人,以为是母亲,走近了,原来不是……焦灼的等待中,母亲终于来了,她必要委屈地大哭一场,然后,欢天喜地离开姥姥家。姥姥一边送她们,一边愤愤骂她。外孙是狗,吃了就走。姥姥和姥爷都没来得及等她长大就去世了,他们若是活到她能为他们买一包饼干、买一条纸烟、买一瓶烧酒的年纪,那该有多好。
母亲从青城回来后,肚里又有了娃娃。羊倌仍旧给尚家挑水,不再偷偷摸摸晚上来,而是,大白天,大摇大摆就来了。你为何给我家挑水?尚雪梅斜着眼睛问。羊倌擦把汗说,你娘肚里有了娃娃,不能去挑水,不过,我可不是白挑的,你爹给我钱哪。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父亲安排的。尚雪梅无端高兴起来,她念起羊倌的种种好处。她跟着他去放羊,手里举着羊鞭。哪有小姑娘放羊的,丢死人了。母亲骂她。她才不管那么多,羊倌很宠她,走不动就背她。有时,她还骑在羊馆脖子上,踩高跷似的,又惊险,又好玩。羊倌头发软软的,黄黄的。她骑在羊倌脖子上,摸着他的头发说,头发软的人心眼好,我妈说的。羊倌说,雪梅头发也软,雪梅心眼也好。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黄色的?她盯着羊倌的眼睛问。羊倌也盯着她的眼睛,雪梅眼睛不是黄色的吗?不是。她说。哦,羊倌说,雪梅眼睛是黑葡萄一样的颜色。
尚雪梅在村里读完小学,又去乡里念中学。跑马村女孩读完小学大多就辍学了,她没有。父亲坚持让她升学,老师也鼓励她继续读书。只是,念中学很辛苦,每天步行一个多小时,翻山越岭才能到学校。中午,吃自带的干粮。下午放了学,继续翻山越岭,徒步回家。同村有个念中学的男生,比她高一年级,母亲特意登门拜访,还带了半升新收的豇豆,嘱托他们结伴,一个村的,互相照应。然而,母亲又是不放心的,旁敲侧击暗示她,和男学生保持距离。母亲故作惊讶地说,雪梅,你记得姥姥村里比你大两岁的秀珍吗?怎么了?尚雪梅问。母亲摇头叹息,她呀,有了肚了。尚雪梅果然吃了一惊。乡里人说“有了肚了”就是怀上娃娃了。母亲说,她偷偷和男同学好,结果有了肚了,人家当兵走了,她挺着个肚子,神憎鬼厌的。母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说,女娃娃一定要裤带紧,不然就遭罪了。她生气了,瞪着母亲,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母亲诡谲一笑,我又没有说你,我是说秀珍。
上学路上,偶尔会遇到野兽。狐是常见的,出没在日暮时分的山林,拖着优雅的尾巴。见了人,躲得远远的。也遇到过狼,单独的一只或两只。狼和狗一样,只要做出弯腰捡石的动作,它们就掉头离开了。若是迟疑着,赖着不走,那也不怕,男学生吹一声嘹亮的口哨,它们就吓跑了。从小在山里长大,她并不觉得害怕。母亲在地里劳作也遇到过狼,还说狼两只前掌搭她肩膀,她一直不回头。因为据说一回头,狼就会趁机咬喉。同样的故事,她听姥姥也讲过。她还遇到过横在路中央的长蛇,灰白色,她把它想像成传说中的白娘子,夸张地讲给母亲听。母亲说,以后再遇到长蛇,跪下来拜一拜,许是神呢。
结伴的男学生似乎偷偷喜欢过她,因为有个城里工作的父亲,在乡里,她身份优越。但是,她对他没那个意思。她早早就预料到,自己会离开跑马村。他很快识破了她的心思,转而恋上另一个姑娘。那姑娘是另一个村的,和他们同路。放学路上,他们并排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们最后也没成,她回乡时特意打听,他们各自和别的人成了亲。遇上雨天和雪天,她会住到邻近女同学家。不是白住,母亲早就提前打点过,送去钱粮。
条件这么艰苦,但她一直坚持上学。母亲在家照看弟弟,还要出工务农,更加劳累。那时候日子真是苦啊,星期天休息,她必帮母亲挑一担水。她的背微微有些驼,看上去,总像直不起腰身。她觉得,那一定是少女时代挑水压弯的。初中毕业后继续读高中,高中要到县城,住校。就是那一年,城里有了新政策,父亲有机会给家属办农转非户口。除了配偶以外,子女只有一个名额。他们没同她商量,只把弟弟户口迁到青城。这种事情嘛,肯定先紧着儿子。母亲带弟弟去了青城,名正言顺成了城里人,跑马村的妇人们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她一个人留在跑马村,周末回家,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泪流满面。母亲给她留下了口粮,她生火做饭,蒸干粮,每个星期的伙食费就是交到食堂一袋干粮。所幸那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父亲到处求人,送礼,掏空家底,终于把她也接到青城读高中。高考时,她仍旧回老家参加考试。她几乎拼着性命在考,考不上,解决不了户口,招工,婚嫁,都是难题。父母头发在那一年全白了,他们自觉愧对她,可是没法子的事,办户口是要命的事,在儿子和女儿之间,他们只能选择儿子。如果父亲知道是那样一个儿子,还会舍她而取弟弟吗?她无数次这样猜想。
弟弟一岁的时候,尚雪梅背着他在屋后面的山坡溜弯,羊倌拿着一把芝麻糖走过来。羊倌抱着弟弟逗弄他,教他学说话。她乐得清闲,只顾着吃芝麻糖。吃完了芝麻糖,她心满意足抹抹嘴巴。这个时候,她讶异地发现弟弟长着一双羊倌一样的眼睛。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抱着小的。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毛茸茸的,淡黄色眼睛。她看看羊倌,再看看弟弟,心里陡然惊恐。她从羊倌手里夺过弟弟,伏在背上,小跑回家。她的嘴巴像是吞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张牙舞爪,几乎要把她的嘴撑破了。没有人告诉她缘由,她无师自通洞悉了一切。她不敢张口,生怕一不小心,这个秘密就呼之欲出。她因此患了短暂的失语症,母亲没放在心上,以为她又发什么神经。史老师着急了,找母亲询问情由。母亲这才觉得不对劲,耐心开导她说话。几次无果,母亲急得哭了。难道你要哑巴了吗?我有个远房表姐就是十几岁时忽然变成哑巴了。她悲伤地想,母亲的那个远房表姐肯定也和她一样,肚子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母亲寻来偏方,残忍的偏方,半夜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照着她的嘴巴连续扇耳光。她的嘴角渗出血,嘴唇肿得老高,仍旧一言不发。热心的羊倌也寻来偏方,带着毛的猪尾巴煮水喝。她不喝,他们扳开她的嘴强行灌她。各种偏方都试过了,还是没有效果。母亲气馁了,写信告诉父亲,预备带她到青城看病。这时候,她的病奇迹般好了,她又开口说话了。她口齿本来就不伶俐,经过这场病,愈加笨嘴拙舌了。
十二岁那年,笨嘴拙舌的尚雪梅和母亲暴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大清早,母亲不让她去学校,让她在家照看弟弟,她要去赶集。赶集有那么重要吗?她问。母亲说,家里连吃的盐都没有了,你说要紧不要紧?她拒绝,不行,不能说请假就请假,你以为上学是闹着玩吗?母亲说,那你说怎么办?你弟弟这么小,一个人在家出了事怎么办?那段时日,村里刚刚有个娃娃掉到茅厕淹死了。她脱口而出,那就让他也淹死好了。母亲扬起手,一巴掌拍到她脸上。那声巴掌清脆极了,像拍在熟透的西瓜上,不是“啪”的一声,而是“嘭”的一响。她捂着被母亲打过的右脸,眼里喷出愤怒的火焰。她咆哮着扑向无辜的,仍在炕上酣睡的弟弟,挥拳打在弟弟身上。弟弟惊醒了,嚎哭起来。母亲没料到她会这样,急着去拉扯,嘴里骂她是坏了良心的野闺女。她尖锐地回击,谁是野闺女?谁是野闺女?
他才是野种,让这个野种去死吧,去死吧。
她满脸狰狞,尖叫着,像是要吃了弟弟。她冲母亲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丑事,我全都知道。她指着弟弟,这个野种,这个野种的眼睛是黄色的,是黄色的。母亲被她的话吓着了,满脸惊惧,跌坐在地。
那天,她没去上学,母亲也没去赶集。
母亲给弟弟蒸鸡蛋的时候,给她也蒸了一碗。
好大一碗鸡蛋羹,软软的,比豆腐还要软。她知道母亲在讨好她,这种感觉让她难过。她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说出来的。她在心里呜咽。她们母女,从那一天开始,就再也不是正常的母女关系了。
她向母亲承诺过,有一次,母亲正在做饭,她忽然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母亲的手哆嗦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一直忘不了母亲看她的眼神,仿佛暗藏一把凌厉的刀子。那一刻,她知道母亲恨她,就像她也恨她一样。
那年秋天,羊倌离开了跑马村。也许回老家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继续放羊。村里人说,那些放羊汉嘛,都是四海为家的。
5
弟弟一家晚饭后早早告辞了,尚雪梅把父亲搀扶进卧室,照顾他躺下。昏睡了一天的父亲再难入眠,吞下一大把止痛药片。母亲让尚雪梅先去睡,说父亲身边离不开人,没准一会儿又叫人。家里原本雇了一个看护陪伺,这几天过年,人家请假回家了。
尚雪梅让母亲先去睡,说自己习惯迟睡,零点以后才睡得着。母亲没客气,到另一间房休息。母亲可能累坏了,操持一大家子的年夜饭,加上照顾父亲。隔壁很快传来鼾声,尚雪梅纳罕母亲清癯的身体怎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鼾声?女人老了真可怕,连鼾声都震耳欲聋。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完全有可能,她也开始打鼾了,虽然只是轻微的,时断时续。可是,要知道从前,她睡觉的时候安静得像天使。天使睡觉是安静的吗?她不知道,这话是郝东升说的。那时他们正相爱,他看她哪儿都好,她的缺点在他眼里都是优点。他说过的那些肉麻话,加起来大概比一部长篇小说还长。她一点也不想回忆过往,现实像一团擦抹桌子的破抹布,所有美好的过往,最终都要被这块破抹布捋一遍,发出衰败的气味。
父亲忽然问她,你和小郝还好吗?尚雪梅心里一动。当年的小郝早就变老郝了,父亲还是习惯叫他小郝。她答道,当然好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过去了嘛。那就好,那就好。父亲伤感起来,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和他再下一盘棋。早些年,女婿郝东升上门,父亲很喜欢和他下象棋。两人水平都不怎么样,正因为都不怎么样,对垒起来才有意思。要不怎么说“棋逢对手”呢。父亲的话说到尚雪梅心上,她连声说,当然能见到他了,我已经给他发了短信,等豆豆从泰国旅游回来,就让他和豆豆一道来青城。话一说口,她的脸就变了。一个谎,要用多个谎来圆。她不擅撒谎,她本来告诉父母豆豆是公司加班才没和她一起回来。这下倒好,不小心把豆豆旅游的事说出来,原先的谎戳破了。父亲没有追根问底,她侥幸地想,也许父亲根本疏忽了这句话。
我手机去哪了?她绕开话题,四处找手机。父亲说,刚才还见你拿着。她去客厅找,手机在沙发上。查看短信,豆豆回复了,言简意赅:知道了,回去直接到青城,我给姥爷买了根手杖,手柄镶着象牙,很漂亮。这丫头,还算懂事。郝东升还没回短信,或许正忙,一大家子一起过年呢。上有老,下有小,那个小屁孩今年六岁,深得郝东升父母喜欢。
原本属于她的家,公公婆婆待她不薄,想到这儿,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她举着手机给父亲看,爸,你看,豆豆回短信了,说很快来看你,她给你买了一根手杖。父亲很高兴,夸说豆豆真是个孝顺孩子,又说,要是能看到豆豆结婚就好了。
爸,当然能看到,棋棋结婚你也能看到。
父亲像是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人总要走这一步的,没有谁能逃得过,左不过是个早晚区别。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说这些话我不爱听。她赌气起身去阳台,这间卧室连着一间阳台。阳台上放着不少植物,橡皮树、罗汉松、水竹、君子兰,长得最好的是发财树,茂盛如一棵树,高度快及屋顶了。她说,这么好看的植物偏叫发财树,难听。
父亲笑道,别人就喜欢它的名字,你偏不喜欢,它好像也叫玉树。
玉树?这名字好听。可不是嘛,你看它翠绿如玉。
父亲说,植物也有灵性,就说那盆君子兰吧,每年春节都开花,今年就连花骨朵都没结。
眼看话题又往低暗处拐,尚雪梅指着一盆水仙说,你只看君子兰没开花,怎么不看水仙?你看它开得多好,多漂亮,满屋子都是水仙花香。
父亲说,水仙每年都是新的嘛,花苞是去年埋在土里的。
尚雪梅不与他争辩,而是问,睡不着的话,想不想再看一会儿电视?
父亲欠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向往地说,很想出去看看雪。
这么晚了,别出去,外面气温低。再说,哪有晚上赏雪的。
父亲很惆怅,恐怕以后想看也看不上了。尚雪梅看了一眼表,九点半。除夕之夜,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还热热闹闹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晚会呢,他们家,却冷冷清清。走的走,睡的睡,只余她和父亲唠闲话。父亲这个时候倒清醒了,吃了止痛药,病痛似乎减轻许多。他既然有兴致出去赏雪,何不满足他的心愿呢?想到这儿,她说,那我们多穿点衣服再出去。父亲大约没想到女儿会痛快答应,不相信地问,真的?我真能出去?
眼睛里满是孩童的期盼。见他这个样子,尚雪梅反而犹豫了,显然母亲和弟弟不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一个身患重病的老人,冰天雪地大晚上出去,委实不妥。可是,身体已然这样了,再怎样小心翼翼,又怎样?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仅仅是呼吸那么简单,总还有别的欲求。她打开衣柜,找出父亲的羽绒衣,连带帽子、围巾,全都寻齐全了。父亲高兴地配合着,搓着双手,一个劲儿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外面空气了。咱们动作利索点,趁你妈还睡着,她要是醒了,就麻烦了。尚雪梅问,妈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父亲说,没事,你就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死皮赖脸缠着你的。
好吧。尚雪梅说,我们就到楼下小区散散步,不要走太远。父亲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一切听你的。躺久了的身体站起来,一时难以支撑,差点栽倒在地。尚雪梅赶紧上前搀扶,父亲大约担心她变卦,一把推开她,连声说,我没事,我没事。
从家里出来,尚雪梅才意识到,她低估了父亲的病情。父女俩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往下走,哪里是“走”,根本是“挪”,每向下挪动一级台阶,父亲都显得异常吃力,身体摇摇欲坠。尚雪梅懊悔自己自作主张了,她想打道回府,然而,已经下了一层,上楼恐怕更艰难,必须有人背着才行。她弯腰让父亲伏在她背上,她反悔了,想背父亲上楼回家。父亲恼了,答应的事怎么又变卦?况且,你这身板,哪能背得动我?他一再安慰她,没事,没事,我没事,就是慢点。他努力做出精神十足的样子,抬头挺胸,唯恐给她添负累。她不忍心了,心里一阵难受。她不想违拗父亲心愿,耐心搀扶他下楼。
终于出了单元门,父亲浑身上下裹得很严实,帽子下面是围巾,围巾绕了两圈,护着嘴巴,只露出鼻子和眼睛部分。雪停了,积雪足足有半尺厚。路灯下,白雪被一层红色的鞭炮碎屑覆盖。父亲摇头,瞧这些鞭炮,把白生生的雪都糟蹋了。尚雪梅说,我倒觉得好看,红是红,白是白,另有一番味道。父亲嗅嗅鼻子,雪的清冽气也没了,被鞭炮的硝烟味儿遮住了。尚雪梅扶着父亲一只胳膊,缓慢走路,每走一步,都有如履薄冰之感。不想,父亲得寸进尺,提出去附近的小公园转转。尚雪梅断然拒绝,不行,已经破例了,再走那么远,你身体哪能吃得消。父亲说,不远,一点不远,出了小区右拐就到了。尚雪梅说,那也不行,说好就在楼下走一走的。父亲委屈地说,这里的雪有什么看头,小公园有梅花,不知开了没?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尚雪梅说,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放炮,我们家很多年不放炮了。父亲嘟囔,你们家?尚雪梅自觉口误,纠正道,是我在武汉的家。心里却想,我哪有家呀,武汉的家也没了,是我自己多年不放炮而已。她又想到郝东升,不知那家伙回短信没,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郝东升终于回复了,挺长的,有几百个字,密麻麻排在手机屏上。他对岳父病情表示关注,说等豆豆旅游一结束就和她一起到青城。他对前妻也很关心,劝她别太着急,老人们迟早有这天,自然规律,非人力能抗拒。他还问治疗是否缺钱,让尚雪梅注意身体,别累着,北方天冷,多穿衣服。乱七八糟的废话说了不少,尚雪梅忍不住多看了两遍。此时此刻,天寒地冻,郝东升的啰唆,多多少少给她带来温暖。这个男人,其实没那么坏。除了有点好色——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好色是多情。什么是多情?还不就是好色嘛,说得冠冕堂皇。女人多情是放浪,男人多情是好色。这是尚雪梅的逻辑,她就是这么看待他们的。她警惕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在她心里,郝东升和母亲是同类人,她和父亲是被伤害和欺侮的一方。母亲是她成长记忆里,羞耻的标杆。因为这个,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更不能成为那样的人。可是,她自己就那么清白吗?她心虚了,但是,另一个声音冒出来,不,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他们怎么能和她比呢?或者说,她怎么能和他们比呢?
离婚之前,尚雪梅有过一次出轨经历,郝东升不知道。对方是她同事,一个单身汉,爱慕她多年,一直不结婚,在她面前表演过许多痴情的把戏。偷过她的梳子、钥匙链、喝水杯。偷走之后,再买新的还给她。他好像患上了某种病,对她十分着迷,着迷到偏执,偏执到这种程度。他给她写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他在信中告诉她,之所以偷她物品,是因为——他需要那些东西为他止痛。他必须抚摸着那些东西入睡,因她而感到疼痛的心才能平息。他的情书写得漂亮极了,像一段一段优美的散文。
尚雪梅是单位阅览室管理员,他总有借口找她借书,她躲不开,逃不掉,担心被同事发现,更担心被郝东升发现。她和他谈判,你究竟想怎么样?那个人说,我总是想着你,白天想,夜里想。她赤裸裸地说,别说的那么好听,你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那好的,我满足你,只要你以后别再烦我。他被她的话吓着了,目瞪口呆,但很快两眼放光,信誓旦旦承诺,只要尚雪梅说话算数,他也说话算数。好吧,尚雪梅决定破釜沉舟,某个周末下午,她偷偷去了一趟他家。
他家在广八路的老公寓,楼下就是喧闹的菜市场。他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她才闻出是花露水和热烘烘的熟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令她不适。他竟然买了一堆熟食,鸭脖、鸭脯,还有煮得烂烂的猪脚,似乎想与她共进晚餐。看得出,他精心打扫过房间,地板很干净,床铺很整齐。窗帘缝隙透进一束光,她能清晰地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羞怯、激动、兴奋。
她表现得像个偷情的老手,几乎没有犹豫,就脱下了身上的衣服。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从头到尾,她都睁着眼睛,看着他。大概是太紧张了,他的表现糟糕透了,几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完事后,他把头埋在被子里,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沮丧。她很快穿好衣服,临走时面无表情地说,希望你说话算数。
他果然说话算数,再也没有骚扰过她。
他对她神经质的爱情戛然而止。她反倒有些小小的失落,她自问心地坦荡,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阻碍事态恶化。但真是这样吗?她不敢深究。她难道对那些文采斐然的情书没有心动和虚荣吗?她难道对那个仿佛患了“爱情”疾病的男人没有怜悯和感动吗?仰慕与激赏可以产生爱情,感动和怜悯同样催生爱情。她选择用这种难堪的方式结束,难道不是害怕自己陷进去吗?不久之后,那个男人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对象,很快结婚,组建了家庭。他的“爱情”疾病奇迹般愈合了,她治好了他的病。他们现在还是同事,关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难以启齿的往事成了虚无的幻象,她有时会觉得,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父亲问,雪梅,你在想什么?
尚雪梅回过神,没想什么,郝东升刚才回短信了,他说很快来看你。
父亲看着她,你们,你们真的没什么事?
尚雪梅摇头,能有什么事?
父亲神色凝重,尚雪梅不免忐忑,难道父亲看出什么了?不会吧,她小心觑了一眼父亲,没想到父亲也正看着她。她尴尬一笑,爸,我们真没什么事,你别多心了。
两个人继续朝前不紧不慢走了几步,父亲念念不忘小公园的梅花。梅花一定开了,腊梅开花都在早春。今年春节较迟,公历都二月中旬了。
尚雪梅敷衍他,大晚上,看也看不清楚,实在想看,咱们改日再去。
父亲说,你以为花会等着我们吗?你以为雪会等着我们吗?梅花是闻的,不是看的,我只是想闻一闻梅花的香气。雪梅,雪中之梅,这是你的名字啊。雪天赏梅,可遇不可求。
尚雪梅眼前浮现出父亲抱着她赏梅的情形,多少年了啊,多少年了,中间横亘着多少往事,多少欲说还休的往事。她忽然想哭,她问,爸,你爱我吗?父亲有些意外,你这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尚雪梅委屈地说,我小时候,你那么疼我。可是,后来,有了弟弟,你就不再疼我了。父亲笑出声,你真这么想?嗯,我就是这么想的。父亲说,那我告你一句真话,在我心里,你和你弟弟不一样。尚雪梅说,怎么不一样?父亲看了她一眼,反正不一样。尚雪梅不高兴地说,重男轻女,你和我妈都这样。父亲说,我不是重男轻女。那是为什么?父亲有些累了,停下脚步,说,我们找地方坐一会儿。
出门时,尚雪梅装了几张报纸,她拂去一条长椅表面的积雪,把报纸铺在椅子上,父女俩紧挨着坐下。父亲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心里,你是掌上明珠,是我的骄傲。
弟弟呢?尚雪梅问。父亲回答很狡猾,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尚雪梅不满意这个答案,可是,她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这么多年了,难道她这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还要同弟弟争父亲的宠吗?
有辆车驶过他们身边,车子停下来。开车的是邻居的儿子,认识父亲,热心地问,尚叔叔,听说您生病了,怎么大晚上在外面?
父亲说,你要去哪儿?对方说,回我自己家。父亲没同尚雪梅商量就说,劳烦你载我一段路,这是我女儿,她想陪我去前面的小公园看一看,我腿脚不利索。尚雪梅来不及反对,对方就已下车,打开车门,热情地说,这就是您在武汉工作的女儿啊,还是第一次见。尚雪梅见此情形,只得硬着头皮,一边致谢,一边搀着父亲上车。出了小区大门,右拐一百多米,一个露天小公园就到了。尚雪梅和父亲下车,邻居儿子开车离去。
一会儿怎么回?尚雪梅没好气地质问父亲。
父亲说,放心,爬也爬得回去。或许是满足了心愿,父亲精神异常好,笑声爽朗,一点不像重病患者。尚雪梅暗暗得意,看来她答应父亲赏雪的事情没做错。
小公园只是一爿露天花圃,中间有个四角木亭,四周散落着几丛灌木。两株梅花藏在角落,耐心寻找才能找得到。积雪静静地覆盖着花园,万家团聚的除夕之夜,这里除了尚雪梅和父亲,再无他人。
两株梅花都没开,连花苞都未结。父亲失望地说,这是怎么了?不会枯死了吧。尚雪梅掰下一段枝条,嗅了嗅,隐约的植物清香。她说,放心,好好的,没枯死,可能气温太低,天气转暖就开了。父亲说,我怕是看不到了。尚雪梅不悦,又乱说话,再乱说话,小心打嘴。父亲宽容地笑了,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女儿,倒像个厉害的姐姐。父亲又说,咱们小区本来也种着梅花,有几家住户心眼坏,硬是给砍掉了。为什么?尚雪梅问。他们迷信,梅和“霉”同音,说是院里种梅花,就会走“霉”运。我和他们理论,他们不听。
他们那些人呢,哪里懂得梅花的好。尚雪梅说,犯不着和他们怄气。父亲说,是啊,小区又不是咱家的。
既然梅花未开,尚雪梅说,爸,咱们回去吧。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这里的雪比小区的雪好,真白,真干净。我一生最爱雪,也爱梅花,所以才给你取名雪梅。
是啊,人家听了我名字,都以为我生在冬天,哪知我生在夏天。
父亲说,生你那时,正数伏,天气别提多热了。你妈坐月子,身上出汗就像出水,衣服刚换上就湿透了。
尚雪梅眼前浮现的却是母亲生弟弟的情形,请来的产婆拎着个箱子急匆匆进了房内。尚雪梅和父亲被赶到院子里。姥姥焦虑不安,进进出出,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在门上挂红布。父亲紧锁眉头,不时趴在窗台向里看。姥姥看到了,就训他,大男人看什么看,快躲一边儿去。男人不许进产房。尚雪梅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母亲的喊叫声从屋里传出来,撕心裂肺。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屋内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姥姥雀跃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生了,生了,是个长雀儿的小子。
前来观望的邻居妇女纷纷恭贺父亲得子,父亲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一把抱起她,高兴地说,你有弟弟了,雪梅,你有弟弟了。
满屋子血腥味儿,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儿。她蹑手蹑脚掀开门帘,走进屋内。
母亲坐在炕头,额上缠着产妇的头巾。她问,弟弟从哪儿生出来的?母亲说,肚子里生出来的。是从肚脐眼生出来的吗?母亲点点头,是的,你真聪明。肚脐眼是不是撑破了,流了很多血。母亲说,是的,流了很多血。我想看看,能让我看看吗?母亲说,好的,让你看看。母亲掀起被子让她看,昏暗的油灯下,她看到母亲的两条腿上沾满血迹,怪吓人。
肚脐眼的血流到腿上了?母亲苦着脸说,是的。很疼吧?母亲点点头,非常疼。生我的时候也这么疼吗?是的,一样疼,比这个还疼,因为你是第一胎。她心疼地看着母亲,龇着嘴,不知该说什么。父亲给母亲端来一碗荷包鸡蛋面片汤,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你受苦了。她爬到炕上,歪着头,打量那个小小的婴孩。他的脸皱皱巴巴,像抟成一团的泥巴,一点也不好看。她忍不住说,他真丑。母亲瞪了她一眼,不许这么说你弟弟,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长几个月就好看了。
她想,生孩子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女人都要生孩子吗?她问。母亲说,是的,你长大了也要生孩子。她掀起自己衣服,摸着肚脐说,原来这个地方长个窟窿,就是为了生孩子呀。父亲和母亲同时笑了,他们慈爱地看着她。父亲给她也端来一碗鸡蛋面片汤,她从炕上跳下来,捧着碗,吃得很香。
没出几个月,弟弟就变白了,变胖了,变好看了。她的任务陡然加重了,经常被母亲差使看护弟弟。她熟练掌握了换洗尿布,包裹小被子。她像个蹩脚的小妈妈一样抱着弟弟,缓缓拍打他的小屁股,哄他入眠。她一会儿叫他小宝宝,一会儿叫他小乖乖。直到那一天,直到一年后的那一天,她惊奇地发现弟弟长着一双羊倌一样的黄色眼睛的那一天。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她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她常常在他的眼睛里窥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她渐渐厌恶他,憎恨他,尤其是——当她看到母亲对他的宠爱远远超过对她的关心时,她就愈加嫌弃他。母亲对弟弟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不同,变了腔调,像鸟的叫声一样“啾啾啾”,又像羊的叫声一样“咩咩咩”,她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很久以后,当她也做了母亲,她才发现,女人在面对幼小婴孩时,都会不由自主变着腔调说话。)最让她感到愤慨的还是父亲的背叛,她把父亲对弟弟的偏心看作是对她的背叛。父亲从城里回来就抱着弟弟到处跑,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儿子。他举着他、抱着他、扛着他,所有曾经给予过她的宠和爱全都一股脑儿转给了弟弟。最可恨的是,父亲还带着母亲和襁褓中的弟弟一起去了趟青城,把她丢到姥姥家。姥姥说,你爹这是向同事们炫耀他儿子去了。儿子就要炫耀吗?她问。姥姥故意气她,当然了,丫头片子不值得炫耀。她气得抹眼泪,姥姥却哈哈大笑。
6
父亲忽然弯腰,嘴里喷出一口血,身子随之摇晃着滑倒地下。血溅在雪地上,像风吹落的花瓣。尚雪梅慌乱如麻,一时没了主意。她吃力地把父亲扶进亭子,垫了报纸坐下。父亲像孩子似的偎在她怀里,她双手环抱父亲腰身,额头冒出一层汗。这情形多么熟悉,幼时的她也曾这样坐在父亲膝头。她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给弟弟打电话,她一个人招架不了,得让弟弟赶紧来。弟弟手机竟然无法接通,这可怎么办?父亲虚弱地说,唉呀,吓着你了。尚雪梅说,都怪我,我就不该听你的,非把你黑天半夜带到这儿。父亲说,你这明明是在怪我。尚雪梅赶紧说,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弟弟电话打不通,怎么办?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出去找辆出租车。她刚要起身,父亲却扯着她胳膊,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手机响了,竟然是郝东升。这时候他怎么打电话来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能帮得了什么。她没好气地问,什么事?我的短信你看到没?看到了。那怎么不给我回?顾不上,我哪能顾得上,我爸,我爸他……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垂下手臂,不小心触动了扬声器。郝东升急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爸怎么了?他老人家怎么了?要不我明天就去?不等豆豆了,我明天就坐飞机去。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加了一句,你放心,咱俩离婚的事绝不会让他们看出来。她慌忙挂断手机,然而,迟了,父亲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看着她。
她终于忍不住,抱着父亲,放声大哭。
父女俩抱在一起,她靠在父亲肩头,父亲靠在她肩头。父亲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哭够了,尚雪梅抽抽噎噎止住眼泪。父亲软软地靠在她肩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尚雪梅吓坏了,她掏出手机拨打120,电话打通了,她连忙说了地址。父亲趴在她肩膀,靠在她耳边,忽然急促地说了一串话。别恨你妈妈,我走以后,你要对你妈妈好一点,别让她伤心。因为你,她偷偷哭过很多次。父亲的话让尚雪梅一阵心惊,她揽紧父亲,我怎么会恨妈妈?我为什么要恨她?我不会恨她,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父亲继续喘息着说,我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早就知道。尚雪梅听得糊涂,爸,你想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弟弟,我知道你弟弟不是我的孩子。
父亲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砸到尚雪梅头上。她语无伦次,爸,你胡说什么呢,你糊涂了。
傻孩子,早有人告诉我了。告诉我的就是史老师,他把我当朋友,写信告诉我。可是,我嫌他多管闲事,嫌他多嘴。为了堵上他的嘴,也为了堵上跑马村其他人的嘴。我带你弟弟到了青城,我告诉史老师,我验了血,他就是我儿子,尚家的孩子,他们再不能乱嚼舌头。
她吃惊地张大嘴,她怎么从没想到过。
她都知道的事情,怎会瞒得了村里其他人?
她结结巴巴地问,我妈,我妈她知道你知道吗?
不,她不知道,她一直不知道我知道。她从没怀疑过,因为我待你弟弟比待你更尽心。你千万不能告诉她,我瞒了她一辈子。这是她的心病,她要是知道了,我们这一世婚姻就成了一出戏,她会难过死。原谅你妈妈,你知道她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一个女人在跑马村,身边没男人帮衬,过得多艰难。你都亲眼见过的,不是吗?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何况一个女人。
尚雪梅紧握着父亲的手,她的脸紧贴着父亲的脸。父亲断断续续说,我……真心疼你弟弟,把他当亲生儿子看……不只是让你妈安心。他叫我爸爸……他姓我的姓,我为什么不疼爱他?而你,爸有多疼你弟弟,就有超过一百倍的心疼爱你……我不知道你和小郝怎么了,但是,这世上哪有完美的姻缘……好姻缘就像赶车的鞭子,两股牛皮硬生生绞成一股,你缠我我缠你,不然就散了……
爸。尚雪梅眼泪滚滚而下。
救护车的声音远远传来,在这个寒寂的除夕之夜,听上去像是遥远的,陌生人的哭声。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广场上放起了烟花。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盛开,转瞬又如花瓣雨纷纷落下。尚雪梅靠在父亲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弟弟,照顾好我们一家人,我会像你一样爱他们,永远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