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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从龙,风从虎

时间:2024-10-26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张立新  阅读:

  一

  我没见过爷爷。

  父亲也没见过我的爷爷。就在爷爷死后四个月,父亲才出生。爷爷牺牲时年仅二十九岁。

  二

  爷爷叫张虎云,小名闺女。我不知道虎云这个名字的来历有什么说道。《周易•乾》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但我不相信爷爷的名字能出自《周易》,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人们敬重八卦如神明,但也仅仅是实用性的。我更相信爷爷的名字来自民间朴素的思想,最多也就是《水浒传》中“武松打虎”时所言“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是说书艺人的渲染。但我相信拥有这样名字的人物一定有着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只是我爷爷的小名——闺女,透出了家人对他的溺爱。爷爷从小是被当做女孩养的,按照老家的风俗,“孬名好养活”,所以乡民小名叫做尿锅、狗不吃、狗剩的比比皆是,足见家里人对爷爷的珍爱。是的,我爷爷祖上是单传,“十亩地一棵谷”。

  这里面既有对爷爷的敬重,也有对父爱宁可缺少不可缺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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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爷爷是一个怎样的人?按照奶奶的说法,“大个子、大脾气、贪朋友、讲义气”。在昏黄的油灯下,听父亲的讲述,我理解这是奶奶当年的原话。老家所讲的“大脾气”,就是大大咧咧,快意人生,对钱物都满不在乎的那种。一个“贪”字暴露出爷爷身上的那种广交友、善交际的人性特征。我不由打一激灵,在那样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下,一个人能够扶危济困,行侠仗义,这种人莫不是草莽英雄的那类吗?他若占山必为山贼,落草必为草寇,一旦出世,肯定是振臂云集,呼啸山林的好汉。上推几百年,再上推几百年,必为瓦岗寨人,说不定聚义厅里也有一个位置。幸好,我们家出身贫寒,否则我爷爷就是小旋风柴进了。乱世中我爷爷站起身就能够拉起一支队伍来,也未可知。

  爷爷当年的部下在材料中供述:大个子,作战很勇敢,战士直接升为排长的,应当追认为烈士。

  四

  爷爷的豪爽仗义直接导致了他的出走。听奶奶讲,爷爷原先在家种地,和奶奶结婚后,有了生活的压力。有一天,爷爷忽发奇想,要到邻村白龙山庙会去摆摊卖饭,就向村上的地主家借了几包面,没想到,面卖完了,但是却没有挣钱回来。原来,吃他面的人大多是三里五庄的老熟识,依爷爷的性格哪里会向人家要钱!为了躲避人家的债务,爷爷只得离家出走,当兵躲债。其实,我爷爷这样的人是一定要出走的,即使村里的地主不来逼债,他也不会守在家中循规蹈矩种一辈子地的,他注定是要折腾点事出来的,他的性格使然。

  五

  民国二十七年的高平城,非常热闹。

  年初,先是南五县筑路工人大罢工。年底,参加完平型关大战的八路军一一五师来到了高平。在此以前,听说国军的一架飞机失事,撞在了城楼上。随后,八路军的副总司令彭德怀率部来到了高平,国民革命军十七师也来到了高平,就驻扎在马村的康营。早就听说了消息的日本鬼子,也在这一年后来到了高平,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太顺当,十七师先是在老马岭上阻击敌人,后是在丹朱岭上击溃敌人。这年的四月,日本鬼子终于跌跌撞撞占领了县城,还杀了人。消息经过放大,逐渐弥漫在这片土地上,县城里也闹哄哄的,各种组织林立。远在乡下的各村为求自保,也纷纷成立了各种组织,国共两党的军队也打了起来。就在我们村子,平时舍不得吃顿白面的财主把金银财宝埋入后院,也拿出一些散乱钱财,成立了红枪会,招兵买马,设坛焚香,舞枪弄棒,村子里的年轻人经不住亲戚的劝说,大都参与其中。听说红枪会练习的是金钟罩功夫,打仗时刀枪不入,功夫深的还能将子弹弹了回去;又听说小鬼子的腿是不能打弯的,打仗时只要把他的腿打断,就站不起来了。爷爷一定听到了各种议论,不过他是不信什么红枪会的,上次邻村红枪会里一个愣头青在路上耍横,不就被他一下制服了吗?再说他最看不惯那些喽啰,尽是些赖皮流氓,溜门撬锁听窗户,村上耍个门墩虎,出了门一点本事也没有。他要做就要做“七侠”、“五义”里的那些英雄,到东京城溜达就像去姥姥家一样。那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

  凭他在家乡三里五庄的口碑威信,是能够算出多少人会跟着他出去当兵的。

  六

  爷爷从安泽县再回到家里是一年后的事情了。安泽是山西抗日决死二纵队的驻扎地,爷爷当时已成为二纵队四支队的排长。爷爷已不是昔日那个身着大裆裤,头扎白毛巾,农村里那个叫做闺女的年轻人了。经历过战斗的洗礼,特别是经过部队的政治教育,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明白自己以后的人生要干什么了。按照部队材料里所讲,他作战勇敢,已经从战士提成排长了。这次回来,他是专为招兵买马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通讯员。多亏这个通讯员,在事隔三十年后才弄清楚了我爷爷的真正死因。

  据奶奶讲,这次回来,奶奶曾经挽留过爷爷,要他不要再出去了。但是爷爷很犟,批评奶奶:“你懂什么?这次带兵回去,我就能升为连长。”据我后来了解,爷爷这次回来本身就是带着建制的,这也是当时招兵买马的通常做法,带多少兵就能当多大官,不唯当时的抗日武装这样做。但我想爷爷当时一定是在部队领导面前夸下海口,凭他在家乡三里五庄的口碑威信,是能够算出多少人会跟着他出去当兵的。

  但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出去。

  七

  关于爷爷的被捕,有两种说法:一是民间流传版的。爷爷参加了决死队,这在当地引起了轰动。凭着爷爷在周围村子的威信,肯定会让许多年轻人眼热。爷爷回来后,果然招了不少人马,集结在我们村附近。二十五里一乡绅名叫韩红来的,刚修了几排明灰①了的大瓦房。说来凑巧,这韩乡绅还是我家一个什么远房表舅,爷爷一声令下,人马驻扎进新房。依爷爷的想法,全民抗战,我们拿命出去,住你几天房子算得了什么呢,何况还是亲戚。结果战士们烧火做饭,墙上钉钉子,把新房折腾得够呛,这让韩红来在当地很没面子,极为不满,就勾结当地反动武装“红枪会”要置我爷爷于死地。他们先是抓了我爷爷的通讯员,逼其引路开门,抓捕了我爷爷。应当说在那样复杂的环境下,我爷爷还是很警惕的,但是就是通讯员的叫门声让我爷爷放松了警惕,开门后,发现其身后有人,我爷爷拿枪便打。据说爷爷的枪已经被红枪会使了法术,打不响了,于是,爷爷便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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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明灰:用石灰膏抹平的墙面。

  二是奶奶家传版的。爷爷参加决死队后,部队驻扎在安泽,国共合作时期,八路军一二九师就驻扎在高平石嘴头村。爷爷回来后在侯庄村招兵买马,村东头是我爷爷的决死队,村西头就是“红枪会”的驻地。当时城头变幻大王旗,在抗日旗帜下,什么组织也是允许的。曾有邻村名叫吹打、讨吃的二人,先是在我爷爷那里报了名,而后又参加了红枪会。我爷爷很是生气,他从心眼里就没把红枪会当个鸟放,骑马就向村西冲去,要去找红枪会理论,不料却被对方以“私闯营地”名义拿下,随从回来后带领驻地的八路军包围了红枪会,救出了我爷爷,并将红枪会驱逐出村。这次行动让红枪会在当地名誉扫地,因此怀恨在心,在我爷爷第二次回来带兵时将我爷爷抓住并杀害。

  相比之下,我倒认为家传版的更为真实。所谓民间版最为歹毒,无非是红枪会的“精神胜利法”,拿我爷爷的牺牲换取红枪会的声誉,那种设坛做法、降符捉怪的做法既蛊惑他人同时也蛊惑了他们自己,是在为其挖掘坟墓。不过爷爷的故事当时一定在当地流传很广,成了传奇。直到解放后,组织上了解情况,家乡人对我爷爷的去世还有不同的说法,有说爷爷当年投奔的是三青团,到南京当了大官,有说我爷爷还没有死,跟着国民党头目姬镇魁跑到了台湾。弄得我小时候对爷爷的突然出现很是憧憬,期望某个黄昏一个老者身影出现,说他是从台湾回来的,抚摸我的头,问我是谁家的孩子。

  听奶奶讲,八路军救出我爷爷后,看着爷爷仪表堂堂,就想让他留在部队,跟着干八路,但此时我爷爷农民般的质朴和狡黠出卖了他,总想着这次带兵回去我就能升为连长了,跟着八路干还不得从战士当起吗?他哪里知道正规军和地方武装的区别,不管生存环境还是战斗环境那是根本不一样的。

  八

  爷爷被捕后,关在黄麓坡山上,这里也是红枪会的老窝。自从八路军将红枪会赶出侯庄后,这里就成了红枪会的根据地。黄麓坡距离姨父家不是很远,小时候,到姨家赶庙会,远远望见这座山,因为有了爷爷的故事,想走近又不愿走近它,心里很不是滋味。

  爷爷被害的消息还是村子里的一个木工先知道的。这位木工师傅到黄麓坡附近的村子里去做老式的木犁,这在当时应该是高级木工的活了。看庙人听说木工师傅是我们村子的,就问你们村子有一个叫闺女的人没有,前几天在黄麓坡山上让人给毁了呀。一个“毁”字,表达出看庙人的无限同情。木工师傅大惊,当即转回家告诉我奶奶,奶奶悲痛欲绝,拖着身子到了黄麓坡。当时正是七月天,天气酷热,尸首已然不全,奶奶只是凭借她亲手纳制的一双袜子,才知道爷爷确实遇害,当即让人收了尸体,回家下葬掩埋。

  九

  爷爷被捕后的情况不得而知了。不过依我想象,爷爷临死前一定受了重刑,不过这帮匪徒可不是为了什么主义什么政党,更不需要爷爷向他们提供什么秘密,这样对爷爷的凌辱就更直接,更无所顾忌。这一点从爷爷的死法也可看出,爷爷不是被枪杀,而是被活活打死的,他们对他恨之入骨,甚至死也不给他留个全尸,人性之残忍可见一斑。其实,爷爷和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爷爷与他们的结怨无非是地盘之争、面子之争,爷爷豪气干云,从不把什么狗屁红枪会放在眼里,特别是参加了决死队,哪怕是参加了不多的几次战斗后,就敢一人闯入匪巢理直气壮去要人,爷爷以他农民式的不加节制的张扬个性为决死队赢得威信、争取兵源,同时也为自己赢得声誉,满足了一种农民的虚荣心。

  爷爷临死前是怎样的心态?是像渣滓洞里的难友们满怀着对新中国的憧憬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爷爷远没有那么宏伟的志向,爷爷甚至还不是共产党员。听看庙人说,爷爷在临死的前几天,曾在庙里哭过,大声喊叫,我是××村的,名叫张虎云,小名叫闺女,家里还有临产的老婆,我要死了,你们谁给我捎个信回去啊,等等。我想这才是爷爷真正的心态,一定是对生命、生活充满了留恋,想到生命、生活里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已经参军的战友和马上入伍的同乡、即将临产的妻子和还未见过面的孩子,这是一个男人的缺憾。爷爷说不定还会为此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我丝毫不会因为爷爷这样的举动而感到愧疚,甚至觉得这样才更加真实。我的爷爷,一个对革命还很懵懂、一身江湖义气、勇武大于谋略、尽情挥洒男人气概的草莽英雄。

  我想,只有真正理解爷爷才是敬重爷爷。

  十

  爷爷的死激怒了决死队。但是决死队远在百里外的安泽,不便调动,于是决死队和驻地的八路军取得了联系,就在我们村南面某村的小寨阁,将红枪会团团围住,这帮自称刀枪不入的匪徒嘴里念念有词,蹦蹦跳跳就冲了上来。据说,八路战士停止射击开始投掷手榴弹,就是想看一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结果不言而喻。战斗结束后,决死队来人看望了奶奶,让人到安泽将爷爷的遗物取了回来,并留下信函,追认爷爷为烈士。可惜信函、证件在以后的几次搬家中遗失了。

  十一

  父亲在讲述最后这段故事时轻松愉快,用了“血流小寨阁”这样的评书字眼。我理解父亲对从未谋面的爷爷的回忆,每一次都是很痛苦的。这里面既有对爷爷的敬重,也有对父爱宁可缺少不可缺失的遗憾。可是性格决定命运,爷爷天生就是那种纵横天地,捭阖人生的男人。这种男人,如果一辈子局限在土地上,会憋屈得把地球捅个窟窿的,他迟早是要出走的。我的缺憾是,如果爷爷少一些草莽意识,那么他一定是入山就为虎,上天可驾云的。

  十二

  故事整理完了,整整一天,我情绪不能平静,难以自已。爷爷是从这块土地出走的,最终又回归这块土地,他不长的生命历程在当地是一个传奇,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相比,生命瞬间发出的光芒比许多人一生贡献的热量还要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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