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村庄,我又一次盘桓在了这些土壕边,来慰藉乡愁。
云天衔在鸟的嘴里,越飞越远;秋色染花了风的衣裳。村庄屋宇巍峨而人烟寥落,静静地立在时光深处,一如守巢的爹娘扶杖远眺,满眼化不开的牵挂和巴望。土壕张着空洞的嘴巴,仿佛在呼唤我的乳名,在苦苦等候着我滚烫目光的这场抚摸。几十年风物变迁,放眼诸多陌生,它们可还记挂着当年那个青涩少年?还能辨认出这张岁月风化了的脸?而我,缘何却只能藉记忆排遣隔膜,用重温消弭陌生?
村庄原是泥土中的胚胎。我所记得的村庄,盖房、筑墙、盘炕、泥囤、垒圈、垫厕……没一样能少得了土。就连游子外出都要揣上一包乡土,化于水医水土不服,压枕头下治辗转难眠。
土地像村庄的胞衣。"有片田,顶爿天。"在村庄,人们对于土地的敬重和珍惜,一如看重繁衍和珍惜生命。我曾浅薄地厌恶过村庄里的寸土必争,觉着多一犁沟少一犁沟,并不大碍收成和生计,至于要兴师动众吵到不可开交?如今我才了悟,那并非谁多谁少的事情,而关乎尊严、声望和个人财产的不可冒犯。我也曾幼稚地反感过村庄里的斤斤计较,谁家的屋脊要高过别家,那定会引发口舌之争甚至械斗,便是父子兄弟也不相让,多么愚昧!而现在,站在这些土壕边,我猛然意识到了,那原本是乡间最为朴素的平等观念。几千年壁垒森严的阶层对峙,身处底层而能葆有这份对平等的捍卫精神,何其珍贵!
视土如命的村庄里,土壕确凿是个特殊的例外,是乡村的公心和公义。它最早开挖于哪个年代,如今恐怕早已无人能够说清。它们大都位于远离村庄的偏僻之处,是全村用土的公共地带。私有年代的村庄,只极少的几样东西可以共享公用,比如庙、泉、祠堂、涝池、乡道、学堂和土壕。村庄的头一个土壕,据说是一家富户不忍乡亲去深沟担土,捐出了几亩薄田以供全村公用。我们的祖爷爷们于此取土,筑起了城墙抵御侵扰。我们的爷爷们于此取土,垒起了瓦房圈养牲口。
土地公有后,土壕四周凿了窑洞,变成生产队的饲养室。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牲口圈得用干土垫,既干爽卫生,不招蚊虫,能把牲口养得膘肥体壮;又能充分攒肥,向庄稼提供源源不断的畜粪。把饲养室安到土壕,便利。每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饲养员都要在土壕里挖一大堆土,摊平,晒透,一锨锨敲碎溜细了,用独轮推车堆进专门存放干土的窑洞,攒着。在村庄,老一辈对待牲口,更甚现代人对待他们的宠物。每天清早,他们会早早把牲口吆出圈去饮水。雨季时涝池水清,就近;旱季则要下到深沟去,泉饮。脸黑皮糙破衣烂衫的庄稼汉们,听着他们的骡、马、牛、驴闭着气儿滋滋咂水,比听戏还要受用,很陶醉。嚼了一夜的干草料,这一趟饮水对牲口相当重要,个个肚儿圆滚滚了,毛皮透着亮色。赶回来拴到院里,先给牲口圈垫层干土。这是个粗活,他们干得仔细,很讲究厚、平、细、匀,说那相当于给牲口铺一床吃饱了阳光的棉褥子。垫罢圈,必定给牲口去刷毛,用一块巴掌大的毛刷子从头到尾细细刷,头发细一根草屑、蝇子大一块泥丸都不放过,完了说:"光会出力不会说话的生灵,哄不得,会遭罪的!"在村庄,便没人敢轻慢牲口,都怕遭罪。偶有一半个愣头青不信邪,欺负了牲口,那好,你们一家就别来土壕取土,谁瞧见谁会挤兑。
村庄最动人的景象之一,是歇工归途,人人绝不空手。土地是村庄生存的保障,除非天灾人祸,它让村庄具有了强大的再生能力。一捆干柴,两把青草,几颗遗漏的果实,甚至乡道上牲口的粪便,都会是庄稼人回家时的捎带。实在没东西捎带了,那就拉一车或挑一担土吧,土是高原人垫旱厕的必需品。那个年代高原人没有厕纸,揩屁股用的是土疙瘩。细心的家长把土拉回家,挑选一些大小适度、模样可人的土疙瘩,整整齐齐码在厕墙边,其他的用来遮盖粪便。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每年早春和深冬,一天天垫高的厕所必进行两次大腾身,那些土肥被清理出去,堆成圆堆,和堆积如山的牲畜粪排成溜儿,沤熟,打碎,溜细,运到田里做底肥、做追肥,长出的庄稼绿油油的,瓜香、果甜、麦面筋道、玉米黏糯,杏呀、桃呀、梨呀、苹果呀,枝头摘下来用手一擦,直接就上口,一咬一包醉人的甜汁儿。
收成好的年份,是村庄成长最快的时候。生命在村庄中繁衍、长成,要娶妻,要生子,盖房于是成为村庄里的头等大事。开春土地解冻,农事未开,是打胡基的绝佳时机。扛起石锤,提上模子,扑沓扑沓走进土壕里,搬过那面厚墩墩的石条,一场旷日持久的劳作就开始了。在村庄,翻碌碡是最考验力气的,没有两把刷子,趁早别丢人现眼。而打胡基不单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
打胡基耍的是臂力、腰力、腿力、眼力。一个好把式,架势一摆就能看出来。木模石条上一摆,闩子一扣,抓把草木灰手只潇洒地一抖,模子内壁和石条就扑匀了一层细灰,这是防止粘连,保证打出的胡基模样周正,棱角分明。顺势咣咣两锨黏土,模内冒尖了,手扶石锤踏上去嘣嘣两跳,冒了尖的黏土就踩瓷实了,提起石锤砰砰五响,四角到中央就光光堂堂,闪出镜子般的光亮来。这时候两只脚沿模框左右刷刷两蹭,踢去多余的虚土,走下模子时脚后跟把闩子一捣,模体自然就松开了,弯腰把模掀起往石锤上一靠,两手食指和拇指撑成八字,夹住胡基横立到晒台上,一个胡基就诞生了。说时迟那时快,好把式打胡基不像在劳动,倒像在跳舞,动作连贯、舒展、优美,看得人眼花缭乱。因为打胡基迷倒路过的大姑娘,从而结成连理的佳话,时有耳闻。
打好的胡基在土壕里摞得层层叠叠,顶上苫了麦草帘儿防雨,接受风吹日晒的锻打。把式的胡基,赛似窑烧的砖,砌墙、箍窑、盘炕、垒灶、扎烟囱、盖门楼,结实。在村庄,每隔几年,便要对那些日常设施进行翻新,比如火炕,比如烟囱,比如老颓的院墙,比如经年的窑洞。困苦中活出体面,在村庄是大不易,但也是大追求。庄稼人把那些充满烟火味道的土炕、烟囱、颓墙和窑洞里斑驳的泥皮铲下来,敲碎,溜细,码成堆,按节气一担担挑到大田去,作肥。这些泥土来自土壕,又归于田野,循环往复,从而让村庄健康而又节制,朴实保守而又合乎天道。
就这样,土壕恰如村庄的脐带,源源不断、周而复始地给村庄提供着养分,直到化肥农药除草剂入主村庄,水泥、钢筋支撑起屋舍,喝油排烟的机器主宰了收、种、碾、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历史,一去不返。村庄的变化广泛而且深刻,土壕这个古老村庄的脐带,被齐茬茬剪断了,变成一个大大的肚脐——医学上称作神阙,与命门对应贯穿,是关乎寿命的重要穴位。
告别村庄,挥去乡愁,大踏步迈进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的胶着中,我的眼前依然浮现着土壕那张大嘴,它是在召唤我们回眸,敦促我们检省,诫勉我们勿急功近利、要稳健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