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5岁时,得了一场传染病。
那年春天,厂里派我妈出差。我妈出发的时候,我恋恋不舍,一再确认她的归期。我妈打开日历,翻开一页,画了一个红圈,这个红圈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妈出发以后,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门口去撕日历,恨不得一口气撕到画红圈的那一页。
我爸做饭很好吃,但我就是不开心,胃口不好,脸色蜡黄。被带去厂医院,查出得了冬春季高发的流行病甲肝。我不在乎甲肝是什么,是否严重,只是对医生叮嘱的“别跟其他小朋友玩了”这事很介怀。平时最爱黏着我的邻家妹妹毛三接近我时,我尖叫:“别靠近我!我有传染病!”她眼神里的惊诧竟然让我生发了一丝骄傲—传染病给了我一种“只有我有,别人没有”的优越感。那几天,我有很多机会表演“别靠近我”的戏码,以此不停地获得优越感,逐渐,人也飘了,演技也浮夸了,俨然成了脆弱又备受瞩目的豌豆公主。
但我的优越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小伙伴们也陆续感染了传染病,但他们得的是腮腺炎,人人脖子上包裹着一大块纱布,像围了个白围脖。围着白围脖的毛三又来找我玩,心满意足地说:“我也有传染病了,现在咱们可以一起玩了吧?”大人们哭笑不得地把我们分开,看着哭哭啼啼的毛三被抱走,我心里更加落寞。更糟糕的是,我只能远远地看“白围脖们”一起玩,却不敢靠近。我不仅失去了优越感,还“被”孤立了。
二
好在,我不用上幼儿园。每天上午10点,我自己拿着打针条去医院打针,打完了画一个对钩,就像上课打考勤表一样。一位相熟的医生在注射室碰见我,吃了一惊,笑道:“你从前可娇气了,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也就是几个月前,因为发烧,我妈带我去打针,战战兢兢到了注射室,我死死拽着我妈,看着那个脸上长着痘痘的护士,我哭得惊天动地。
医生只好百般哄我:“乖乖打完给你贴小红花好不好?”“给你吃个糖豆好不好?”“换一个打针的阿姨好不好?”直到来了个明眸皓齿的阿姨,尽管百般不情愿,但疲惫的我已经找不出理由来拖延时间或制造障碍了,被捂住眼睛的我执意把我妈的手指扒拉开一条缝,虽然从针靠近到刺入皮肤再到拔出去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可那几秒钟对我而言就像1小时般漫长。
其后几天打针,我照例每天鬼哭狼嚎地给我妈找点儿麻烦,我妈也有了对策:先给我塞点儿零食,我边吃边抽泣着“上刑场”,此举略微缓解了打针带来的恐惧和沮丧。当看到有些大人边打针还边跟别人说说笑笑,我很讶异于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无法做到毫无防备,虽然再防备也没啥用。可我还是需要全神贯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颤抖,去害怕,去迎接,去抵御。
现在回忆起来,这可能是一种人类的本能—对未知的恐惧。与明明白白看到针扎的过程相比,幼小的我认为冷不丁被偷袭更可怕,我不能既忍受了身体上的疼,又在精神上负担重重,就像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宁要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无知的欢乐”。
时隔几个月,我竟然主动送上门来打针,连医生都很吃惊。这个时间段,孩子们都在学校,大人也上班了,家属区里空荡荡的。打完针的我沿着医院上面的阶梯一步步走上去,这是厂里最长、最陡峭的阶梯,此前我从未一个人走过,要么被父母牵着,要么和毛三嬉闹着,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拾级而上的时候,我没头没脑地冒出几句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些诗句都是平时犯了错时父母要求背诵的,过年走亲访友时表演一下,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双腿,我终于走到最高处,这里视野很宽广,可以俯视医院,还能远眺我妈妈工作的图书馆。我会在这个“观景台”上歇一会儿,对着医院大声地唱一首歌。我一共会唱6首歌,每天唱一首—我计算好了,当所有会的歌唱完两遍,针就打完了。
三
可我并没有机会把每首歌唱两遍,我妈就回来了,我秒变小宝宝,再也没有独自去打过针。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小伙伴们聊天的时候,把这段经历当作吹牛的资本。
我告诉他们,我的针管里的液体是玫红色的,每天值班的护士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地都会反复询问:“你自己来的?没人领你?”我会十分享受她们脸上流露出的诧异神情,并且把这种神情理解为“真了不起”。后来我妈回来,多次给邻居们说到我独自打针的经历,用的就是“真了不起”。
那段时间,我成了同龄孩子的榜样,邻居小孩为了病痛或打针而哭闹的时候,都会被领到我家来接受教育—“看看人家二芮多勇敢,人家都是自己去打针的!”看到我沾沾自喜,他们更沮丧、哭闹得更凶了。
每当在注射室碰到跟我一样大,甚至比我还大的孩子像牛皮糖一样粘在爹妈身上哭闹,我就表现得更加镇定自若,尤其是当那个孩子的妈妈指着我、数落自家小草包的时候,我更是产生了巨大的优越感,觉得挨这一针也值了。虽然都是疼,但他疼得毫无意义;而我的疼让我像一位战斗英雄,在医院注射室里闪闪发光。
但我的英雄梦会分分钟被我姐打破。就在我给毛三吹牛的时候,我姐插嘴道:“打针有啥了不起?我还缝过十几针呢!”我姐在学校山上疯跑,摔到石头上,划破了肚皮,几个同学陪她去医院,缝了十几针。比起一下子缝十几针,我这一天才攮一针,有啥可嘚瑟的?毛三转而把崇拜的目光投向我姐,好奇地追问:“缝针是像缝衣服那样,被缝来缝去吗?哇!不可思议……”我姐立马揭开衣服,那条密密麻麻像蜈蚣一样的疤痕,成了她的“疤痕勋章”。
我姐继续吹牛:“我们班谁谁,胳膊都断了……”毛三问:“他也要缝针吗?”我姐说“当然”,毛三就流露出崇拜的神情。但是我暗暗下决心,绝不给任何人缝我胳膊的机会。
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抵御那些恐惧和疼痛,我找到了多少抚慰自己的办法:比如,每天郑重地去撕一张日历;故意转悠到医生办公室,听医生表扬我几句;享受护士惊讶的眼神;期待遇到一个比我还恐惧的孩子,在他面前表现得从容不迫;拖着隐隐作痛的大腿,在脑袋里搜索一首诗;抑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对着医院唱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