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看看随身带着的一帧母亲照片,不无辛酸痛楚地想,母亲的一生,好比一把酸菜。青翠欲滴的青菜,经过岁月的重压,生活的腌渍,就变成黄澄澄、皱巴巴的酸菜了。
那些年,乡村生活总是离不开酸菜,尤其像我们这样家境贫寒、糠菜半年粮的人家,一年四季酸菜是唱主角的。后来生活好了,家中也是酸菜不离。
印象里,乡间酸菜种类很多,从冬春至夏秋,白菜、萝卜、雪里蕻、豆角、辣椒、黄豆、洋姜……似乎什么菜都可以腌制成酸菜,脆生生,油黄黄,带有光泽,其味鲜美爽口,裹挟着酸咸香辣,还有一丝甜,每每想起就很诱人。
记得母亲常腌一种酸萝卜菜缨,冬天里,萝卜菜种起来,不费多大功夫,荒山坡烧一遍,浅浅锄一遍,撒播萝卜菜籽,浇一层粪水,不几天就冒出苗苗了。见着嫩嫩的绿缨儿长大,萝卜丁儿露出山皮,就收拢来,一起腌作酸菜。
那时,菜园地里也有几畦绿泱泱的萝卜菜,主要是为着收获萝卜,削下洗净,玉洁光润,放着日常用来炒菜。而萝卜菜缨子积起一堆,去除黄蔫枯萎的,一叶一叶搓洗,水面浮一层尖尖白毛,油泛泛的,穿连起来晾晒,待其瘪软、淡绿,就藏进瓦缸,层层叠叠,上面放一方石头,压紧。
十天半月,只见黄黄半缸酸水,烈烈的酸味就散逸出来。如此腌制出来的酸菜,整体黄亮,有韧性,有脆劲,口感好。
每日做饭,锅烧红热,母亲捞出几把酸菜,切碎,拨炒一番,撒一撮盐,呛一鼻酸星儿,吃着脆脆的、酸酸的,还略带一丝甜味。最好放几片辣椒和蒜叶,又辣又香,闻着满口生出津液,一尝,大开胃口。
把萝卜菜缨子腌就炒成这么好吃的酸菜非常难得,毕竟从洗菜、晾菜到撒盐压菜,整个腌制过程还是要讲究手法和经验的。
也许小时候没有什么好吃的,我一直爱吃这样的酸菜。雪里蕻、白菜梗是酸菜中的上品,萝卜刨成丝或切成片腌制爽脆诱人,夏天以酸辣椒、酸豆角为主菜,洋姜与黄豆一起腌制又脆又香。
上中学时,真正觉得酸菜了不起呢。11 岁到十里外的乡中学读书,星期六回家,手里拎着一个竹菜筒,空空荡荡,星期天下午返校,母亲帮我换上一身整洁衣服,装满一菜筒酸菜,沉甸甸的。
那菜比平日算是特别,锅烧红热,母亲浇上半匙菜油,酸菜一炒,就见油星星,加点辣椒末,香辣味弥漫了一屋子。最难得是有的时候,加入豆腐丁,更别有一番风味。锅炒过菜了,倒两碗饭或其他汤菜,热炒一番,全都沾有油香了。
来到学校,别是一番欢闹情趣。同学们围在一起,抢过菜筒,争吃起来,啧啧啧,一片声响,额头鼻尖都微微沁出汗粒。当夜就空下一半,第二天课间还会溜出来,打开菜筒,偷吃几口。不到星期三,菜筒就已经一干二净了,这几日,大家饭量猛增。这时候,同学们一致嘱告我,回家定要装一筒酸菜。每个星期回家,就和母亲一块儿进菜园。抬着粪尿桶,我走在前,母亲走在后,身上还背着菜篮、锄头。母亲锄草、松土,浇粪水,手忙脚快,多年练就一副本领,侍弄得菜园四时整齐清爽,丰富旺盛。
生产队那会儿,农村妇女最不容易,既要操持家务,又要出工干活,就像我母亲忙里忙外,勤苦劳累,一把泥一把汗,磨着命儿,负荷着生活的重担。
母亲天不亮就起身,做一大早事,家里理弄齐整,白天到生产队挣工分,傍晚歇工回家,也从来不空手,一捆柴,一篮猪草。夜里,伴着如豆的油灯,做一堆家务事。月明之夜,就将活儿挪到天井边,切猪草,搓麻绳,磨粉,缝衣,纳鞋底……整天整夜,她似乎有着永远做不完的事。
如流水一般,寒来暑往,两手没个闲空。比如萝卜菜收进家,要忙弄一夜,削萝卜头,剔根须,洗净,挑除黄蔫蔫菜叶,快当利索,一丝不马虎。
就是这样,母亲整个形象过早衰老了,头发灰白,脸儿瘦削,皱纹密布,条条缕缕扭绞起来,黄蜡蜡没有一丝光彩,真好比腌缸里捞出的酸菜。
母亲从来不多言语,也许繁杂的事体压住她的话头,没个空隙蹦出来吧。每当我星期天返校时,母亲总是轻声叮嘱“听老师的话,跟同学和气,好好学习”,就送我到村口,将菜筒递给我,目送我走过那座廊桥。
待我走出老远,回首一望,母亲还苦苦站着,单薄瘦弱的身子,显得更细小。我心底顿时泛起一阵酸水,眼泪就流下来了。
后来远赴外地上师范学校,开学时,母亲也要炒一大碗加了肉丁的酸菜,装满两个玻璃瓶,让我带到学校搭嘴开胃。放假回家或参加工作以后回家探亲,母亲都要特意为我炒一盘酸菜,浇上几匙菜油,切点肉片,撒上辣椒粉和蒜叶,油亮亮的,又辣又香。我吃得很有滋味,母亲坐在一旁看着我微笑。
乡亲们常说,酸菜尝一口就能让人记住,谁家的味道不一样。对于吃着酸菜长大的我,酸菜不只是一种乡村美味,更有一种深切的情思,随着年岁增长世事变迁越发浓郁的牵挂和乡愁。
酸菜,寄寓了太多儿时的况味,更珍藏着对母亲深长的思忆。母亲的一生有如酸菜的经历,让人领悟到,一个人经历生活的磨难,会变得坚韧,盛满温情,散发出特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