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中学毕业,来到沈丘县城,进了一家名叫“木工机械厂”的破败小厂上班,做电焊学徒工。工厂隔条马路正对面有一家羊肉烩面馆。烩面馆西面即是当年沈丘规模最大,最气派豪华的“河南国营汽车站”——此处座落穿城而过的沙颍河以南,故名河南。车站三层楼高的候车大厅楼顶,绑有一个高音喇叭,一天到晚不停循环播报汽车发车和到站信息,也总见背着背褥行李衣衫破旧的农民工,手提黑色皮包,西装革履,头发打着蜡油的工厂或公司业务员,脚步匆匆从候车室进进出出,说话声,嬉笑声,脚步声,摊贩吆喝声,喇叭声,交错混杂,不绝于耳,真的热闹非凡。
当时我们厂每晚都加两个小时班,每个工人除正常工资外,另有一元现金加班费。几乎不成文的规定,没人把一元钱揣兜里,而是走进对门烩面馆,要一小碗烩面或者加二角钱要一大碗烩面,“呼呼噜噜”连汤带面狼吞虎咽的吃完,擦擦嘴,心满意足回家属院睡觉。
时间长了,和烩面馆老板一家混成了熟人。老板夫妻都是二十多岁,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太小,不到上学年龄。两口子个都不高,男的说话慢条斯理,很憨厚的样子,不过干活挺麻利,烩面片甩得“嗖嗖”响,还能像玩杂技似的舞成彩带状;女的长得有点不敢恭维,大头,大脸,黑黄,脸上还坑坑洼洼,脾气也不大好,有时我们去吃饭,总见她黑虎着脸,骂老板的祖宗十八代。在店里帮忙的,基本保持两个人的状态。固定的是老板娘妹妹,大高个,大眼睛,大脸盘,给人一种厚重如山的感觉;经常换的有时是农村妇女,有时是年轻小女孩,直到一天换了一个十八岁,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后,再没换过人。
那年中秋节晚上,厂里放假,我和一位车床师傅值班巡夜。烩面馆老板因为店里没客人,也破天荒早早闭了门,拿盒烟找我们聊天。说话间,师傅问他,店里生意一天忙到晚,一定很挣钱吧?
老板憨憨的笑,说,差不多吧。
师傅又问,一年能落多少?
老板又憨憨的笑,五、六万吧。
师傅和我都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哇,那么多!
当时师傅一个月三百多块钱工资,属我厂最高,一年下来也不过四千块,他一人收入可以顶十多个车床技术熟练的老师傅,怎不叫我们惊叹呢?
师傅口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的跟他说,你现在干七年了,要是再干七八十来年,你不过三十多岁,就是百万富翁啦!
这次烩面老板没说话,“嘿嘿”的笑出了声……
中秋节过后,一切恢复正常,烩面馆生意一如既往格外好。那个端盘子洗碗的漂亮女孩子,发髻上扎着彩色蝴蝶结,穿着时髦的衣服,像只美丽得勾人魂魄的蝴蝶,在店里飞来飞去。
大约半个月后,我和几位工友去面馆吃饭,却发现店里气氛有些异样:老板娘脸上挂着泪痕,一声不吭在灶台上下烩面,妹妹也阴沉着脸,不像往日见到我们这群年轻小伙子有说有笑。憨憨的老板不见了,漂亮的“蝴蝶”也没了影。
直到几天后,才有一个确凿的消息传出来,老板带着含辛茹苦七年挣的三十多万块钱,带着“蝴蝶”,丟下饭店、老婆、孩子,跑路了。
我和工友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老板看着挺老实一个人,怎么做出这么缺德的事?
十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生意。偶然一次要到外地出差,在老车站候车,忽然想起往事,想起那家烩面馆,他们家还干着吗?
出于对年轻时的怀念和留恋,我抱着侥幸心理,来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可是,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老厂、烩面馆一切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是一排排高大整齐的楼房。看着熟稔而又陌生的环境,我伫立良久,唏嘘不已……
那个烩面老板百万富翁的梦想是否实现,已经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在这个中国毫不起眼的县城里,有机会做这种梦的,不乏其人。
我家附近,有个挂牌卖“新疆炒拉条”的,生意一度好到爆炸。饭时,老板站到锅灶前,不停挥勺颠锅,手脚麻利得像上紧发条闹钟的秒针,旁边打下手的徒弟三四个,扯面,往沸腾的水锅里下面,捞面,过水,等老板下锅炒。老板娘收钱找钱,拌凉菜,安排跑堂的往哪桌送。两间房的店内满员了,隔壁家具商场空荡荡的仓库也摆上小四方桌,也挤挤挨挨坐满了人……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年,据说老板马上跨进百万富翁门槛了,却出了事。他也犯了跟烩面馆老板一样的毛病,拿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带个女人跑路了。可是,他没像烩面馆老板那样蒸发成气体似的无影无踪,而是一年多后居然孤零零的,失魂落魄的回来了。幸好,原配心眼实诚,忍着万般委屈接纳了他。也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败光了钱心痛不已,或者对骗他的女人愤恨到极点,回家没多久,开始胡言乱语,衣不蔽体往大街上跑,逮谁骂谁……
唉,放着好好的拉条不炒,却落个这种下场,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