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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儿弯弯入海港

时间:2024-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水清  阅读:

  一

  一入夏,父亲就忙起来了。

  生产队需要新独轮手推车,得他打造;漂在羊角畔港的破损渔船,需要他修补后才能上坞。父亲忙得不可开交。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新造的独轮手推车,初出茅庐便要去渔港卸货,那时主要是卸煤。从烟台、大连、连云港、龙口来的货船,全泊到了羊角畔。每到这时,这个就要被人们遗忘的小港一下子热闹起来了。船进港后卸货,离港前上货,上的主要是食盐。我们这里有上千亩盐场。秋天,盐场上的盐垛像一座座雪山,临港一字排开,在丽日下熠熠生辉,与泊在羊角畔的渔船遥相呼应,仿佛一幅童话故事的插图。

  父亲造手推车,用的是水曲柳木。这些原木冬天购来,先放进塘里浸泡;春天捞上来,剥了皮,晾晒风干。待造车时,父亲整日蹲在饲养园的偏厦内,只听得刨凿锯拉,斧劈锛敲,声音忽大忽小,一屋子的木头味。整整一个夏天,父亲才能把生产队所需的手推车造好。

  那时没有拖拉机,手扶的也没有,一切都靠肩扛手提,手推车是最重要的工具。农村孩子趴在车梁上,由父母推着上下山,而手推车两肋挂满山货和农具。每个农村孩子长大成人后,首先要学会推手推车。手推车两肋的货量随着孩子不停长高也日渐增重,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手推车功莫大焉。因此,父亲每打造一辆手推车都非常专心。造好后,还要刷上桐油,直至木头放出油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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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秋天,海潮一高起来,天也高起来,大船就从天边来了。帆一落下,船靠上了羊角畔渔港。船舷上挂着一字排开的胶皮轱辘,用来保护船舷免受撞击。船进港抛锚,海浪却不消停,船因此情绪不稳,像一个个醉汉,东摇西荡。

  靠港的船,大多装载的是煤。船身被染得漆黑,船上的人也被染得漆黑,收起的帆也是乌黑乌黑的。父亲新造的手推车一上船,就面目全非了,父亲很心疼。父亲也去船上卸煤,一来可挣点儿零花钱,二来亲自检验一下自己的作品是否合格。

  到船上卸货,我们称为“卸小港”,是又苦又累又危险的营生。一块窄木板,连着船和岸。手推车装上几百斤的货,顺着窄木板推上岸,宛如杂技演员走钢丝,既要人来维持平衡,又考验着车和板子的耐力。特别是那两条细细的车把,生生牵动着父亲怦怦直跳的忧心。

  过去发生过车把断了连人带货翻进浪里的险情。上了岁数的父亲也来“卸小港”,是想与这些小伙子“比武”吗?不是的,他是要亲手验证自己钟爱一生的手艺是否过关。我小时候就知道,父亲最早向师父拜师学木工手艺的时候,师父要求他做一把坐着吃饭用的小木凳,再造一辆帮助农民勤劳度日的手推车。他的师父说:“你能把这两样东西做好,差不多也就出徒了,我也能放手了。”

  父亲的师父喜欢喝酒,所以从不去也不敢去小港卸货。可是父亲不同,越是危险的地方,他越要涉足。父亲说,一辆手推车要成器,必须到大风大浪里锻炼,与放在地上四平八稳的小凳子不一样。

  可听到父亲要“卸小港”,奶奶急了,说:“那是毛头小子们干的营生。事事逞强,你不嫌老呀?”父亲说:“妈,您放心,我能行,不推多,咱推得少。”其实,父亲推得一点儿也不少,他这是糊弄奶奶呢。

  和奶奶拉扯再三,父亲还是报了名。队长说:“算了吧,你是全队的秀才,队里还有好多事等着你。”父亲说:“一家老小靠我一人,咱们这里只有‘卸小港’才能有点儿现金,起码给两个孩子挣点儿笔墨钱。”

  三

  父亲推着他自己打造的手推车进港了。

  听着父亲的车子“嘎吱,嘎吱”走出深胡同,奶奶急急忙忙地和面,和好后放在盆里醒着,准备烙饼。奶奶烙的是一层一层薄如纸的千层饼,这是她经营了一辈子的拿手好饭。

  奶奶烙千层饼,如绣花一样,从天刚亮一直忙到中午。我放学后,刚进胡同就闻到千层饼浓郁的香味,就知道奶奶烙好了饼。奶奶从屋檐下的一个坛子里捞出春天就腌了的香椿芽,再从另一个坛里捞出几枚咸鸭蛋。奶奶把香椿芽细切如丝,再把熥好的鸭蛋剥壳,切成四瓣,鸭蛋黄金色的油就慢悠悠地淌了出来。她把咸鸭蛋放到白净的碟子里,再撒上香椿芽,绿、黄、白三色相配,眼前的吃食一下子就活了。

  奶奶从天棚的钩子上取下竹篼,将千层饼和小菜放进去,再放上两双过年才会用的朱红的筷子,用白细布包袱盖着,叮嘱我说:“快给你爸送饭去,别等饼凉了。”

  到了羊角畔,我见父亲搞得满身漆黑,只有牙和眼白是白的。

  父亲将手推车放到一边,我们在码头的一棵柳树下吃饭。奶奶烙的千层饼是父亲的最爱,那味道伴了他一生,他常对人说:“吃了我妈烙的千层饼,再吃别的我就算‘忌口’了。”父亲是手艺人,进东家出西家,吃过百家饭,可见他对奶奶烙的千层饼有多么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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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盯着黢黑的手推车,仔细看着自己的杰作。瓦蓝的秋空下的午后,父亲那副痴情的样子,至今在我眼前浮现。

  奶奶装的千层饼,我们只吃了一半,父亲就停下,对着水壶喝了些水,起身说:“赶紧拿回去,还热,你奶奶还没吃呢吧?”

  父亲将一块雨布盖在手推车上,遮住午后的骄阳。我们在树下躺着歇晌。这一段闲适的短暂时光,仿佛专为劳累了一上午的农人们所准备。海面无风,海阔天空,静止的树叶像一尾尾小鱼,悬浮在透明的空中。

  潮上了,起风了,泊在外海的渔船次第拉起风帆,一叶叶蹁跹进港,父亲下午的劳动又要开始了。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去给父亲送午饭,送千层饼。父亲打造的十几辆手推车逐一经过了大考,全都班师回营,安然无恙。

  他打造的一辆手推车,至今仍泊在我家楼下的小屋里。那上面挂满蛛网,网眼里,凝结着无数个秋天里我对海浪深挚隽永的回忆,以及奶奶的千层饼飘了半个世纪的旖旎芬芳。

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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