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些碎片一个个又放回筐子里,将这只小杯子拿到水管下冲洗。接满清水,更加莹润。杯体坚实饱满,鼓肚收口,形状可人,压手适度,釉色肥厚,光滑表皮与开片下面,是颗粒状的色彩渐变,像春天里刚长出嫩芽的青草地,一片桃花瓣飘飘摇摇,落在杯中,很是惊艳。方寸之间,竟然构成一幅风景画。它本该是一只多么漂亮的杯子。
话说我过手和拥有的小茶杯,实在是不少了。获赠和购买过几套茶具,大套的里面配有六只杯子,小套的一壶两杯,一壶一杯,另外还有紫砂、青瓷、汝瓷的单独小杯,还有建盏,它们被装进一只只绣花或LOGO小布袋里,方便携带,叫做主人杯。我曾见过喝茶发烧友,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杯子,宝贝似的从布袋里拿出,给人们讲述其价值、来历。原来不但有斗茶还有斗杯,当然都觉得自己的最好。我远没有到那个境界,喝茶也不甚讲究,再加上进入更年期后睡眠不佳,也不轻易饮茶。哪天想起来喝点,也是大杯子冲泡,放在电脑前,感到渴了,端起来一饮而尽。因为没有时间和雅兴动用那些成套茶具,实在是搭不起时间与精力。但我却爱着各式各样的小杯子,除了上述那些保存完好的单个主人杯,还曾经于十多年前在郑州街头十元一个买了十个钧瓷小茶碗,送人五只,留有五只;又见朋友圈有人转让自己存放的四只青花瓷小杯,立即转款接手。一个也没用过,统统包好存放起来。哪天闲了想起它们,或者一部作品写完,告诉自己可以放纵两天,好好虚度光阴。于是摩拳擦掌挽袖子,开柜门,拉抽屉,掀箱盖,架梯子,解包袱,取出来摆开,也是一支可观的小队伍,一个个拿在手中观看。更有十多年前敦煌购买的夜光杯小盖碗,文友赠送价值千余元的手工描画三才小盖碗,对待价值最高的这个三才粉彩,还要打灯看看那些毛笔走过的痕迹,经得起无限放大的颜色细节。得知它们安然无恙,在无尽岁月中为我所有,由此心满意足,不觉半日时光过去,再包好物归原位,存放起来。人类茶文化源远流长,各种茶具之繁盛,难以记述,仅最终挨唇入口的小小茶杯茶盅茶碗之花样,我们倾其一生,也无法见其全貌。
这座乡下新盖好的房子,也早已经有成套的瓷茶具进驻,又有一套玻璃茶具,它们分别都有六只和四只杯子,还有某快餐品牌赠送的六个大玻璃杯,来人再多也够用,可我意犹未尽,觉得还应该再精彩一些,便又在网上淘宝,及时购进四种十只产地不同、大小不一的茶碗茶盅。人还没回到老家,便有几宗来自南方的邮件在镇上快递点等着我。到家后请献东取了捎回,当下拆开一份,其中两只还没细看,便赠送予他。见他拿着而去,比自己得到还要开心。打开全部包装,见两个细白瓷手绘青花小茶碗,小得超乎想象,图片上知道它小,但没想到能小到如此程度,里面能装下一勺的茶水吧?张飞李逵若来喝茶真要哇呀呀气死,轻薄得透过杯体能看到手指头,而它俩竟然是这十只里面价最高的。我哈哈大笑,将两个小玩闹重新包好存放起来,永远也用不上,当酒杯都太小,好了,它们的功能到此为止。
乡亲们对我摆抵这些高低胖瘦的小茶杯甚是不解,他们建议我买一包纸杯子放在家里。我告诉他们,这些杯子我都会每天清洗干净,尽可放心使用。
而我自己,总也没有一只可心的小杯子用,挑挑拣拣,不知用哪一个才好。太精美的不舍得用,太通俗的不愿意用,就像女人,一柜子衣服,总是少一件能穿的。于是,我决定拯救这只被遗弃的小杯子,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将它砸开几瓣用于贴墙。我因为它的身世而对它产生怜惜之情,好像它是我有史以来接触的小杯子中最美丽最可爱的那一只。于是我用毛巾包好它,还有一个带有完整细长瓶嘴儿的花瓶残体,出门到贾井贾老四家里,我知道他家房子刚盖好正在装修,请干活的老师儿(师傅)用瓷砖切割机修整这两个小家伙。先将花瓶长嘴断裂的茬口切割整齐,放在台阶上,像一只小喇叭口儿朝下扣着,再准备切割这个小杯子的底部,将多流下来的那一滴釉层切掉,也就是两三毫米的误差,致使它不能站直身子。小小杯子,对于那只大大的粗野的切割机来说,实在是太脆弱了,好像一经接触它就会通体碎裂一般。老师儿不敢轻易下手,怕把它报废了,让我到另外一家,说他们有小一号的切割机,切出效果会好。这听起来像是推脱之词,因为我不认识那一家人,人家肯定没有义务帮忙。贾老四是暴发户,在西安挣了钱,花四十万盖“豪宅”准备回家养老(农村盖好一处像样房子一般十几万即可,比如我家新盖的)。他吹嘘要给我分一间书房兼工作室。他豪迈地说,切它弄啥,扔了吧,我给你买一个新的。我说不,我就要修复这一只。告诉老师儿说,你就轻轻用锯挨上,磨一下就可。内心里对那只小杯子说,看你的强度和造化了,如果躯体被震裂,那就是你我无缘,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