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周东边的东边的东边,有个张陈村,有磨豆腐的历史,据说全县或半县人民吃的豆腐,都来自张陈,最多的人家每天要出十几个豆腐,供应学校食堂,然后剩下一两块,游乡卖完。有一次我乘车路过张陈街里,果然村容村貌比我大周强出很多。他们做豆腐卖豆腐,手里有钱,房子盖得都很好,街里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宣传画上墙,门前绿植花草,村头健身器材,真正的美丽乡村。
不知他们的祖先是否在几百年前早已经把周边村子分好,你去哪个方向,我去哪几个村,互不侵犯,不能越界,如此代代相传。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与推断,因为各行各业都有行规,外人不知罢了。反正,这几年来我大周卖豆腐的,总是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村后周涛超市里的豆腐,却是张陈另一家每天配送来的。为了这送货,或许还要跟一家又一家超市有一些小情份、小说道,才能不断扩大业务吧,否则,你村那么多家,为何要用你家的豆腐哩?于是我村人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周涛超市的好吃,一说是游乡来卖的这一家好吃。这种跑到各村做买卖的,在我小的时候叫作游乡,现在叫什么,不知道了,交通工具改为电三轮,速度快了起来,会不会叫跑乡?
从前车马慢,时光也慢,游乡的人,拉个架子车,车上装着自己的货品,不紧不慢,天长地久地游荡下去。在某一个村子的街里一坐半天,拿时间来耗出一丁点可怜的收入。也或者为着村里的哪个人,想见到或者听到,就长时间停泊在此,成为全体村民的熟人。过一阵不来,人们还会打听,那个东乡卖瓦盆的,最近咋不见来了?不知是想念瓦盆还是想那个人。这听起来也挺浪漫,怪不得容易发生一些风月事件。只因当年的乡村,人口稠密,荷尔蒙旺盛,邂逅一些故事的可能性大。那时人们常常会说:相遇住谁。这“相遇”二字,般配的是长相、性格、人品,或者某一项比较出色。现在村里人少了,又都是老弱病残,“相遇”的概率大大减少,生意人直奔主题而来,拿钱走人,简洁明了,不掺杂任何私心杂念,可能不会再节外生枝。
张陈的男人骑一个电三轮,跑得挺快,时不时喊上一声“豆腐”,两个字低沉有力,带着一点共鸣尾音,风雨无阻,好像没有他的喊叫大周的一天不能开始似的。他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拐回来,需要几十分钟,他一定是有固定路线和固定客户,先给某个超市送货,然后剩下的在大周、贾井、毛庄几个村子转着卖完。反正他来我大周,总是七八点之间。
豆腐可卖可换,换的话从家里端出一碗黄豆,倒在他的塑料袋里,搁在电子秤上,他称了后,换算出来给你多少豆腐。如今土地流转承包出去,农民吃地款,不再种地,或有少数几位老农,倔强地种着边边角角的小块土地,所以家有黄豆的人也少,大部分都是拿钱买。他的二维码放在车子上最显眼之处,连给钱找钱也不需要,他脸上的表情也分明是:废话少说,扫码付钱。我一个人,吃得很少,买太少不好意思,便每次买好几块,送给别的人家,很爽快地给他扫十多元,他并不因我如此大方而对我有半个笑脸,即使买过三回,也是从不认识我的样子。他不与他的顾客对视,交易完成,骑上电三轮而去,倔头倔脑地丢下两个低沉无比的吆喝:豆腐。
从前他们的利润主要来自黄豆,现在换的人少了,便从黄豆贩子那里购买,于是每一家做豆腐的,都有专人供应黄豆。从前石磨制作,现在变成机械化,从前是卤水点制,现在掺了石膏粉,有人说味道也不同了,但是在再也吃不到从前那种味道的情况下,人们只能接受,相对来说,它们仍然是世上最好的豆腐。
同样的豆腐,经由不同的人售出,可能就有了不同的风格与灵魂,由于此人的样子,我大周人吃到的豆腐,都是沉默的、厚实的,还带着一点点懒得理你的意思。因为他的语言仅限于,几块几毛,几斤几两。那么别的村子由其他性格的人卖出的豆腐,或许会是欢乐的,热情的,轻松的,暧昧的,絮叨的,萌萌的。
我起床没有那么早,买豆腐总是在他从西头返回来的时候。听到“豆腐”两字,急忙换鞋跑出院子。有时候正见他路过院子门口,便逮个正着,有时候还在由西向东走,便稳稳地站在门口等待,也有的时候,他已过了我家门口,往东去了,还骑得很快,于是就要大声地叫:“豆腐,哎,豆腐!”有时候能叫住。他皱着眉头拐了回来,有时候他没有听见,已经由村头拐向南去。但乡亲们不允许他溜走,那些距离他近的人接力地喊,豆腐,卖豆腐的!若他跑得远了,都快要到南边的贾井,便需要有两三个人接力,一程程把他唤回,他的脸色就阴沉得更狠。电三轮来到我家门口,先转圈掉头,使车头朝东,再下得车来,走到后车斗的案子边。买个豆腐也要历尽波折,有可能错失,我自然不太高兴,会数落他:“你跑恁快干啥?喊都喊不住,哪有你这样卖东西的,撂下俩字就跑,不等人从家里出来吗?”一连串质问也换不来他几个字,他不屑于回答,早已拿起薄薄的刀子,低头望着自己心爱的豆腐,脸上表情分明是:少废话,割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