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村:等待拆迁的人们
一只耗子趴在电线上。我刚看到它,它就耸起身子,尾巴翘得老高,仿佛我的眼神有能量,惊动了它。它爬到美的空调后面,稍作休息便蹿到了距其约半米高的窗台上。楼体虽不光滑,但也不坑坑洼洼,它脚上像壁虎一样长了吸盘吗?如果再高一点,它是否能进去?我头一回见到这么敏捷的耗子。窗户半掩着,它轻车熟路地进了那户人家,隔着窗玻璃依稀看到它东闻闻西嗅嗅探头探脑的样子。若主人正睡觉,惺忪间见这么个大家伙,会吓一跳吧。
安乐村即将拆迁,周围都是面目相似的农民房,墙上挂了很多红色的巨大布条,上书:“城市更新是机遇,村民齐心顾大局”“共同参与旧改,改善品质生活,造福子孙后代”“旧村改造大势所趋,认清形势尽快签约”“XX区城市更新即将启动,请租户勿盲目续租/转租,避免损失”……
面向大马路的店铺还在顽强地开门营业,潮汕牛肉火锅、永和自选快餐、海王健康药房、喜得乐生活超市、沙县小吃、梅州腌面店……都是左邻右舍日常之消费,只要人还没走完,他们就有生意做。一道砖墙将社区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墙上一道铁丝网,由三条带刺的铁丝组成,做出一副拒人的姿态,看上去又不那么坚决,甚至敷衍。
小区内,一条条窄小的街路上,店面的招牌更为随意,青菜摊和快递收发站干脆连个牌子都不挂,天天敞着门,一看就知道是干嘛的。
单看那些楼,都不高,五六层、两三层(太高就没拆除价值了),墙皮脱落,如疮似疤。长时间盯着看,心里好像也生出疤。阳台貌似住户硬搭出来的,在外墙上斜插几根铁条,上面平铺一块铁板,即为一阳台。空间拓展了,上面可以放些杂物和花盆,但不能像正经的阳台那样改造成厨房或休闲空间。铁条已经生锈,上面还挂着雨后的水珠,亮晶晶,久久不肯掉下去。阳台下面的铁质水管也已经生锈,塑料下水管已经生锈,小小的瓦罐花盆已生锈,楼体上的瓷砖已生锈,到处都是锈迹斑斑。楼和楼的缝隙中间、二楼的边缘地带都长满灌木。南方充沛的雨水怂恿了它们,让扎根就扎根,紧贴着墙皮,枝繁叶茂,和外面公园里的树木一样绿,一样浓。绿归绿,也不怎么干净,或许是被锈迹传染了。
头顶奔跑着电线,墙面上趴着电线,你搭在我身上,我绕在你脖子上。它们自认为条理清晰,外人看上去却是一团缠夹不清的乱麻。靠墙边站着的无数电单车和摩托车粘连在一起,车把交错,车轮交错,远远望去,好大一坨,分不清彼此,想把其中一个摘出来,必须先把它旁边的车一个个重新摆正。
垃圾箱在思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非油腻,非下水道味,非火烧物品味,我只知道不是什么味,而无法确认它是什么味,给它一个精准的概括。
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事物都聚集于此。近些年,深圳的城中村环境已普遍改善。平整道路,铺设水电煤气管线,美化外墙立面,乃至衣服的晾晒和单车的停放都有明确规定,居住体验大大向好。很多年轻人特意租住在这样的城中村,便宜当然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是找到了一个近距离接触同龄人的机会。而这个即将拆掉的小区,或许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不再搂(平声)着了,一天天委顿下来,姿态懈怠,处处露出破败之相,仿佛时光展览馆,把来客拉回到十几年前。
但它并不突兀。它小,它矮,它弱,它嗓音低微。它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不远处,四座高楼,土黄色,长方形,将天空撑高,白云就在上面飘呀飘。另一边,一个巍峨的圆柱形白色高楼,像棍子一样插在街道的端头。它们碾压过来的嘎吱嘎吱声飘荡在天地间。
标语中所说的“村民”乃原住民,他们一点都不讨厌嘎吱嘎吱声,那是他们期待中的未来。每招一次手,他们的心里就痒一下。有那些眷恋乡土,声称要与老屋共存的吗?也许有。即便有,最终也不过是要个高价。所谓情怀,在这里显得如此遥远和卑微,只能当掩体用。他们盼着拆迁。那个令人心动的过程中少不了谈判,博弈,唇枪舌剑,但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刻。签完字,这边厢兄弟姐妹偷着乐,那边厢开发公司举杯相庆。双赢。
有一个城中村,蜗居着一个画家部落,这些画家在原本乱七八糟的楼体上花了些心思,用各种创意涂鸦将其打扮得花枝招展,漫步小巷,颇有耳目一新之感。不少人大老远跑来参观。当地文旅部门将其列为文化景点,每逢节假日就广而告之,提醒市民到此一游。当地村民不高兴了,有意无意地阻挠。他们不在乎游人消费的那点小钱儿。他们的想法是,此地一旦被官方保护起来,就不好拆迁了。另有一现实问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建筑市场并不规范,一些楼房看起来漂亮,其实是海沙房,即建设时没有使用标准的沙子,而是大量掺杂便宜的海沙,海沙中超标的氯离子严重腐蚀钢筋,不过三四十年,部分建筑出现楼板开裂、墙体裂缝等问题,也到了非拆不行的地步。
即便如此,拆迁仍非一朝一夕之事。一个不太大的小区内,两个地方挂着“城市更新办公室”的牌子。拙荆供职于街道办,曾借调到一个与拆迁有关的部门,她说,一些临时借调来的人以为干个三两年就完事,结果直到退休再也没回去。辛辛苦苦搜集的各种材料从一个人手里传承到另一个人手里,再到第三人手上,不知最后在谁手中彻底办结。房主散居世界各地,找一个人需要绕很多弯儿。有的老人只会讲粤语,需找本地人翻译。更有甚者,本来房已卖掉,听说拆迁有巨额赔偿,不认前账,跑回来跟现业主闹,跟拆迁办公室的人闹。每天来一次,跟上班一样准时。
万物有风口,初生时享受时代红利,壮大时随波逐流,衰微时四散奔逃。房子一拆,黄金万两曾是天南地北的普惠现实。其后,池水渐消,“利润”越来越低。时至今日,似乎只有深圳上海北京等不多的几条鱼还能在水中遨游。多年以后,后人听说先人的某个时代通过拆房可以大幅改变生活方式,提高生活水准,会不会视之为诡异?
路人大多穿着拖鞋、短衫,彼此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几条交叉的街道上都不拥挤,又都显得熙熙攘攘。老头牵着一个小孩正走着,小孩突然挣开他的手,趔趔趄趄地向前跑。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一边很大声地打着电话,一边弹着烟灰,差点踩到小孩。快递小哥刷地从保安员身边绕过去,肩膀和肩膀几乎贴上。楼梯搭在墙外,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桶顺着楼梯往上走,如一幅剪影。他的斜上方,二楼有个男人在摆弄什么东西,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被阳光照得发亮。卖菜妇女正和买菜的妇女叽里呱啦聊天,非粤语,或为湖南湖北一带的方言。隔着落地玻璃门,可见裁缝店内坐着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店主,店主手脚并用地低头忙碌。
路边的人有的蹲在石凳上,有的靠在墙边,有人则斜躺在椅子上,都盯着手机看,对经过的人熟视无睹。
居然还有“便民服务一条街”,招牌下面备注“修补雨伞 修补衣物 修补鞋类修自行车”,真有一个补鞋匠,手里举着一只鞋,对着阳光在研究。旁边也真放着两把破伞……
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个人大喊一声“停”,全部人等静止下来,不啻一幅生动的“拆迁社区上河图”。
空地上见缝插针地停着各种各样的车子。三轮车,上书“西安凉皮”“面筋王”“老罗臭豆腐”等,一辆小车就是一门生意,一家的收入;手推车,敞开式车厢里装满捡来的纸壳子、塑料瓶、易拉罐、带着钉子的木板;两台共享单车,入口处明明写着“共享单车不得入内”,也不知道它们怎么跑进来的;带斗篷的电单车,此为深圳特色,即普通电单车上加一个盖,平日遮阳,雨天避雨。蓝色,有点像“蝙蝠侠”的披风。主人多为拉客仔,偶有自用。多年前此物初现,我所在的报社记者以之为奇,写了一篇报道,语带调侃,称其为“蝙蝠侠”。总编生气地说,他们算什么侠,都是违法乱纪的人。这四个字可能有点大,但官方确实是反对私自加装。在路上走着,突然飞过去的电单车,尖锐的斗篷边缘很容易刮到行人的肩膀甚至眼角,想想还是有点可怕。
一条条绳子上整齐地晾晒着各色衣服,制服占比高,尤以清洁工的制服为最。居住者的工作性质可见一斑。
小区里居然还有几个工厂,宏利泰数码科技园、友友塑胶厂等。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从招牌的字体和颜色上看,也有些年头了。
墙面上随处可见这样的通告:
XX区旧村各住户:
为深刻汲取长沙市自建房倒塌的重大安全事故的惨痛教训,加强房屋安全管理,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经研究决定,从XX年XX月XX日起XX区旧村进行围合式管理,人员及车辆进出围合区域须持安乐社区与深圳XX房产公司联合签发的“通行证”进出。
请各住户在XX年XX月XX日前,前往XX街道片区城市更新现场指挥部办公室办理“通行证”;对于非法占用/违规居住/滞留人员等,指挥部将拒绝办理通行证。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下面是办理地点和联系人电话。
这个具有人文关怀的通知,似乎也有点变相撵人的意思。事实上,已没多少原住民住在这里,他们早搬到了更好的地方。房子都租给了所谓的外来人口。这些房子拆掉,原住民赢,开发商赢,租户输了吗?也不好说。
整个社区的建筑和环境都放飞了自我,东倒西歪。里面的人却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展示出原始的野性和勃勃生机,起码表面上看不到那种叫做“愁苦”的东西。世间并无天塌的大事,愁苦是生活的一面,“懵懂”也是一面。他们沉溺于眼前的忙忙碌碌,根本顾不上什么“愁苦”,前脚跟踩着前面的后脚跟,互相碰碰触角,继续赶路。这种无所谓,让他们从那种想象的程式化大情绪中跳了出来。
整洁的城市因他们而忽然一亮。
从功利角度讲,也没必要烦心。此处不能住,自有其他地方住,偌大一个城市,还愁无处安放被褥和行李箱?夜宵吃完有早茶,明天的太阳如果不出来,他们还可以打道回故乡。这些年虽然大量人口流入深圳,但也有大量人口在流出。疫情期间,流调人员拨打电话,对方常常答复没在深圳住,已回云南、广西、江西等。再问,已经退掉出租屋,不准备回深圳了。某个街道,人口常年稳定在80多万,如今还剩65万。没有户口的人太多(有的社区户籍人口才一千多,常住人口达到五六万),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并无心理负担。这里既是他们的家,也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成为这个城市的流水,能否凝固于此,还看水泥的粘连程度。
我在这几条街道上闲逛,自己都感到严重的气质不合,拿出手机拍照,会引起警惕乃至敌意。经验告诉他们,拍照代表着官方,代表着各种取证,隐隐和他们利益对立。他们的自由自在是自我的,封闭的,不会同化别人,更不会表演一样带给外人感动或感慨。他们也是敏感的,那种敏感不是文艺的,而是自卫式的。某种意义上,这里不仅仅是几个闹闹哄哄的交易场所,几个店面,几个租房户,而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社会,一种自洽的生活方式。将其拆掉,其实相当于拆掉了一个小社会。
但这种小社会一定值得保留吗?谁也不知道。当事人都不知道。甚至不关心。
蚂蚁的窝被水冲毁之后,这个长长的神秘洞穴,耗费了它们大量心血的洞穴就彻底废弃了。它们远赴他乡,换个地方从头再来。人类当然也有过这样的选择,但他们多数时候更像树木和青草。一个地方原来荒芜一片,只要一棵树,几棵草种下,在此地萌发长大又枯黄,便会形成生长惯性,种子会在原来生长的地方重新发芽,一代代繁衍下去。地震把一个城市毁掉,人们眼含热泪埋掉亲人,平整土地,在原地盖房,并且盖得比原来高,淹没曾经的故事和爱恨情仇。新房子不会为旧房子背书,看不出彼此的关联。夜半时分,古老的根须会悄悄行动,收集渗漏下来的新鲜事物,变成营养输送上去。新楼房被盘得油亮而不自知,还以为全仗自己力量强大呢。
同一个地方,草房变土坯房,土坯房变瓦房、石头房,再变砖房、水泥房,再变高楼,新楼房又逐年变旧。人们一代代在里面生活,绵延不绝。某个晚上,挖掘机悄悄开过来,这些曾经新鲜的高楼大厦轰然倒塌。彼时,里面的人去哪里住?另,这样高度的楼房还值得扒掉在原地翻盖吗?如然,岂不需要更高,否则成本都不够。但是,那时的人还在乎成本吗,其成本概念乃至价值观还和现在一样吗?若干年前,胡椒曾是硬通货,唐代宗抄了贪官元载的家,其家产中仅胡椒就有八百石,约合六十四吨,以今日角度看,那么多胡椒根本吃不完。其具金融属性,时人都买账。就像现在的房子一度被用来投资,以后房子的成本和估值变了,时人以何为最高价值呢?
小区旁边有一条小河,两岸的扶桑、凤凰木、火焰木、小叶榕,纷纷探头往河里看。河水曾经哗哗流淌,后来发黑发臭,黏稠的水上漂着塑料袋和辨不清面目的垃圾。后来又变清,潺潺流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几条罗非鱼傻里傻气地摆尾向前,将水搅浑。两岸的树木往河里看了多年,终于看明白了,却极少有机会与谁分享。偶尔一两只白鹭呼扇着翅膀飞到树上,晃晃悠悠地听树木讲话。它们说的那些,白鹭承受不起,听几句就展翅飞走了。过两天好奇心起,又飞过来听。而就在刚才,我看到河水快干了,不怎么宽的河道,分出若干个支流,大鱼没了,还剩一些小鱼,费力地挣扎。它们在喝最后一口水。等河水蒸发完,它们也该藏到地下去了。白鹭没有食物了,靠听故事果腹……
楼村:还能保住第一村的名号吗
走进楼村一条小巷,遇一老者,以四川口音问我,怎么走出去?我有些奇怪。他说,已经转了半天,找不到出口了。我回身一指,说,前边就是啦。他点头称谢,匆匆离开。
作为城中村的楼村,老屋与新楼混杂。外圈几乎都是近些年新盖的楼房。无设计,面目单一;无楼距,最大化利用空间。内核多为原先旧屋,却也交杂着一些楼房。两种生活再难清晰地剥离。
小巷两旁,一趟趟低矮的小房,高不过三米,青砖红砖,斑驳如皱纹。几个孩子在路中间做游戏,狭窄的小巷使劲往里面挤他们,连欢叫声都只能向上走。大晴天,这里是扎扎实实的一米阳光。有人呆呆地坐在小巷尽头,一动不动,黑白分明,剪影一般。一个戴着头盔的妇女骑着摩托车迎面开过来,周身镶了一层金边。
路边居然见缝插针地停着电单车、三轮车、各种品牌的豪车。豪车玻璃上被插了些广告卡片,抽下来细读,车贷、高价回收二手车、小产权房出售,应有尽有,还都配着插图呢。这种地方停车,必须熟悉路况。不小心闯进来,如同跳上黏鼠板的老鼠,逃脱都难。一辆尚未挂牌的新车在夹缝中一点点挪动,几个人站在旁边帮他看路,倒,倒,倒,停,左打舵……司机探出头来,左看右看,满头大汗。
老屋的房顶上,大多长着一种奇特的植物,短约十厘米,长则半米。干枯者呈灰白色,根根直立,沿着黑瓦列队一排排,远望颇壮观,似有人精心种植。我在低矮处拽下一根,尚新鲜,见主茎红褐色,四周密密麻麻的叶片更像是小棒,微绿,手感肉乎乎,轻轻一碰,小棒就掉下来。此物曰“棒叶落地生根”(非常写实的名字),喜光,喜干燥,喜排水良好的砂质土壤,屋顶条件全符合。本地朋友讲,该物伤害房屋,要时常割下,但总也割不完。
一些路面干干净净。另一些路面像被炸过一样,乱七八糟,破败不堪。旁边的残垣断壁上,爬满粗细不等的藤类植物,叶片浓绿,在微风中抖啊抖。谁能想到这种地方也是满满的人气。他们或在路上行走,或隐藏在小巷深处。横七竖八晾晒着的制服暴露了他们的职业,有橙色的保洁员制服,保安员的蓝色制服,外卖小哥的蓝色、黄色、绿色制服,义工的红色制服,中介的白色衬衫等等。挂着串串香、老罗臭豆腐招牌的小车,挂着烤鱿鱼、烤面筋招牌的小推车则是一些人的谋生工具。墙角、门口摆放着扫把、水桶、垃圾桶、毒鼠屋,街边垒好的灶台显示出繁杂的市井日常。
村中的水井还在使用。圆圆的井口上,有一巨型铁盖,上面开小口,正好可容一个小桶上下打水。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两个大人蹲在那里认真地搓洗衣服。四五个小孩子在井旁打闹,把盆中的水撩向对方。大人厉声呵斥。
问,这水干净吗?答,以前的人还不都是用井水。这水多好,天气热的时候,井水是凉的;天凉的时候,井水是热的。
向她竖起大拇指说,不错。心想,井水温度没变,变的是你们在凉热天气里的感觉。但把这种幸福感归为井水所赐,当然也对。
临街店铺透着一股老气。且不说拔火罐、理发店、电动车修理部,即如小超市、饭馆等,从店面装饰到气韵,也都停留在十几二十几年前,店中音响里播放的,则是《走过咖啡屋》《驼铃》《泉水叮咚响》等老歌。
一处墙面上挂着一张蓝底白字的牌子:《深圳市安全用电十大禁令》,落款为“能源部1990年1月31日发布,深圳市光明供电公司宣”。旁边一白底黑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力法》摘抄:“第十一条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占用变电设施用地、输电线路走廊和电缆通道。”另一面墙上则是《公明镇出租屋消防通告》,内容共七条,严禁乱拉乱接电线。严禁使用电炉、电热丝、煤油炉等等。落款时间为2001年8月1日。摸了一下,均为铁牌。二三十年风吹雨打,庄严肃穆、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仍有效。
一条条街巷中,果树紧靠着墙体,生怕挡了行人走路。没人居住的老屋院墙内,树木要坦然得多。一棵木瓜树上,五六个硕大的青果嘻嘻哈哈地挤在一起,行人举手可得。一棵枇杷树上,珠玉一样圆滚滚的果实已变黄,准备随时掉下来。菠萝蜜直接挂在树干上,只有拳头大,外壳上的硬刺已经提前长全,警惕地四处打量。树下,三只老母鸡在认真啄食,脑袋频繁地上上下下。一个收垃圾的老人坐在旁边拿着保温杯喝水,脚下蹲着一只肥胖的小狗。
我拿着手机拍照,镜头中出现一个端着饭盆的中年男人,精瘦精瘦。他直直地走到我跟前,把我的镜头撑满,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问我拍照干什么。我说要保存下来,万一将来拆掉,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古香古色的地方了。他用拗口的粤式普通话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拆不掉,一两百亿都拆不下来。这里有这么多古董。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楼村原住民几乎都陈姓,与上村、下村、西田、圳美、羌下等附近几个村庄的陈氏一脉相承。一种说法:约六百年前,陈氏族人发现此处一片空地,平坦开阔,遂搭建简易草棚养鸭。一风水师路过,到草棚中避雨,陈公以鸭肉款待风水师。风水师感激,言此处乃福地,建议陈公建房以利后人。陈公搬迁后顺风顺水,感慨这么好的风水,以前却被漏掉,干脆取村名“漏村”,意为漏掉的好村子。陈氏后人认为“漏”字不雅,渐改用同音的“楼”字,称为“楼村”,沿用至今。
古村中至今分量最重者,乃一宽约一米,长过百米的麻石巷。麻石为花岗岩之一种,表面呈麻点状花斑,密度大,质地坚硬,常用作建筑装饰、雕刻雕塑等。200年前以之铺路,可见其富庶。据称此路为当时村中巨富陈仿禹嫁女时所建。时人已逝,麻石路还在承接一代代行人的脚。细雨中撑一把伞于巷中漫步,雨滴击伞落地,沙沙之声,似出嫁的女子弦歌悠悠。
村中另存牌坊、祠堂若干。有的已翻修,如琬璧公家塾,迄今亦200多年历史,属典型广府式建筑。几间屋子,不太大,外墙上沿雕刻的飞禽走兽和蝙蝠衔五枚铜钱合成的白色图案,迄今清晰可见。陈琬璧自家私塾一度供全村使用,村里众多子弟于此识字,接受启蒙,久而久之,家塾成为楼村文化象征。后来一场大火将家塾的屋顶和屋内的木质材料烧毁,幸整体砖石结构保存完好。经过美颜般地翻修,又有了新的用途。
旧村北片一栋二层小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却是村中最高建筑。一个不起眼的牌子至今保留着,上书“深圳宝安公明供销社楼村门市部”。村中老人称,楼村第一部电话当年就安在这里。谁家有事,跑到这里来打个电话;外地来电找人,门市部的人也赶紧去喊。如今小楼已不堪使用,关门上锁,门前终日停着一排摩托车和电单车。
路遇一土著,看不出年龄。他对我说,这些老屋其实还是有特点的,比如说,房子多大,多小,看它房檐上的瓦即可。大致可分为十一瓦、十三瓦、十五瓦等。你看这几间,中间十五瓦,两边十一瓦。一下就能比较出谁大谁小,差距多少。
老人的话有点惊着我了。他若不讲,谁知还有这么多讲究。一个六百多年的旧村,一年发生一个故事,算下来,也有六百多个典故了。但又能怎么样呢?即如本地村民引以为自豪的麻石巷,比砖铺的、洋灰铺的、石子垫成的,又能让双脚感受到多少差距?琬璧公家塾,比起仍存留在这个城市里众多的祠堂,又有多少突出之处?它们身上的光亮、曾经的惊艳,注定要黯淡下来,直至消失。越来越多的租户和外来者,注定更关心租金的涨跌和房屋的使用功能。他们忽略了老故事,又成为旧村里故事的最新书写者。旧屋不倒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故事填充进来,直至淹没了老故事。而未来的新故事能留存下几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深圳的古村旧村有多种形式,一是因水土保护,整体搬迁,只剩一方建筑木乃伊,也不拆掉,供游人瞻仰。一是周围成为繁华市区,土著坐吃红利,日进斗金,全部搬到更好的商业小区居住,村中一代新人换旧人,乌泱乌泱,旧屋的荣光与新人皆无关系。
楼村似介于二者之间。这里还有相当数量的土著,古屋的所有证上郑重地写着他们的名字。这些破败不堪,不断修修补补的房子虽租不上价钱,一旦拆掉,就是价值连城。他们手捧着随时变现的黄金,那种淡定和居高临下,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我们行走于街巷之中时,不断有人打量我们,神情里有好奇,有警觉。甚或询问,你们要干什么?这在脚步匆匆,各自独立的都市里,是罕见现象。擦肩而过时,谁管谁啊。想来,是我们与他们的气质过于不同。我们的穿着,走路的姿势,我们的目光,都迥异于他们。住在这里的人,无论原住民还是租户,身上有共同的气息。他们在路边围成一圈打扑克,他们吸烟、喝茶、聊天,旁边就是一块菜地。分不清谁是租户,谁是原住民。在村外迎面撞见我们这样的人,他们眼皮都不会抬,见怪不怪。但在村子里,有着相对封闭、自我的沿袭。很少被惊扰。这里是他们的生活之地,从不是什么风景。有人大惊小怪把这里当作风景的时候,他们的神经就会跳动,自觉地绷紧身子。
中午在街边小店点了一份螺蛳粉。菜单上标明,口味有多种,牛腩、原味、鱼丸等等,另有一种“招牌螺蛳粉”,价格最高。问有什么区别,答曰,粉中放置脆皮、牛腩、腊肉等。问,脆皮是什么?店主解释了半天,也没明白,等端上来,才发现就是烧猪肉的皮,香脆。此种配料,他处皆无。后查资料,知道烧猪是当地人节庆、祭祖时最重要的一道传统美食。楼村烧猪有自己的制作方法,肉猪的品种、配料、腌制、炉灶、烧烤火候等,颇为独到。清明、重阳时被称为“金猪”。出身广西的螺蛳粉添加脆皮,可谓因地制宜,亦可见村中与村外在渐渐地相互渗透,悄无声息中,还是会改变。只要这改变不太生硬,一切都水到渠成。
巷子里的孩子,大多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整齐齐。他们的欢笑和神情,与长辈,与这个陈旧的氛围并不很搭,却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独特。要说他们全然天然,什么都没染,也不对。他们其实染了,不是被这个村子,而是被村外更广阔的世界。他们是那个世界的延伸,是那个世界的触角在点拨这个旧村。
楼村号称深圳第一村。面积最大,人口最多。据说村子里开一次股东大会,得提前准备好长时间,要通知居住在世界各地的股东,订票、订酒店等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还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楼村,种植过漫山遍野的荔枝,并以“中国荔枝第一村”自居(也不知珠三角其他盛产荔枝的村子是否服气)。后来无数的新建厂房掩杀过来,荔枝林被大量推倒,这个名号不了了之,但“深圳第一村”的名号还保留着。以楼村命名的事物:楼村花园、楼村小学、楼村湿地公园、楼村市场、楼村老少活动中心……在放大着这个地方的“大”。现在改称社区,名字里仍带一个“村”字,逃不掉的宿命。
今日的楼村旧村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片区,每个片区还有上、下区或一、二、三区。曾有提议将其再次拆分,以便精细化管理,却无下文。吾意,旧村的街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连接在一起,无强行分拆的必要性。走一步看一步或更稳妥。
保留一个深圳“最大”,不在于收纳、集拢和围合,而在于搭建、敞开、交融。外为我所用,我为外所用,这样才能巩固“最大”,扩展“最大”,终极目的则是无声无息中淹没了这个“最”和这个“大”。
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踢踏作响,手抚身边突然伸出来的花叶,颇惬意。两边的墙头上,时不时窜过一只花猫。正是发情季节,无论公猫母猫,都展现出勃勃生机。走了半天,转过一条小巷,又是一条小巷。寻不到进入时的路径,忍不住拦住一个人,请问,如何走出去。他回身一指,说,前边就是啦。
牛成村:被拉扯的村庄
我怀疑那个村子故意躲着我。十来年间,开车途经宝石路不下百余次,路两旁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黄花风铃木、榕树、荔枝树等等,不见树木后边的东西,但常常合理想象为那是成片的树林,里面隐藏着小鸟、蜥蜴、蛇、老鼠等等,它们休养生息,体验悲欢离合,若有幸自然死亡,就落在树下当肥料,成为果子里的甜和酸。这条城市快速路是“它世界”里的汹涌河流,踏入即丧命。伊们知难而退,偶尔站在树梢远远望着车中人,若有所思。
有一天,坐在副驾驶上的我突然看到路边一个巨大的石头,上书“牛成村”三个字。询问开车的王晓冬,答曰:“里面是个村子,我去过。”
下一周,特意造访存在多年又被我忽视了的村庄。那道还算宽阔的大门,在喧嚣的快速路和海洋般的树木中间,依然像一道细小缝隙,连接着一个神秘的去处。车开进去,略似陶渊明泛舟进了桃花源。
被汽车和树木遮掩的事物都清晰地显露出来。
与其他城中村类似,核心地带楼房密集,露出一线天。建筑既有老城的陈旧和沧桑,也残存着草创时期的昂扬,往前一步是一种可能,退后一步是另一种可能。
几个租户模样的人坐在路边发呆,有人骑着电单车经过,就互相打一个招呼。一楼的门大多敞开,光线黯淡。一家三口坐在桌前,每人拿着一个手机,都在使劲地按,依稀听到游戏的伴奏声和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一条主街,袒露着深圳的日常生活。菜市场、士多店、超市、饭馆,饭馆以淮南牛肉汤、重庆小面、肠粉等为主。还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无名露天餐馆,几个食客或穿着保安员和义工制服,或背心短裤和拖鞋,都不慌不忙的懒散样子。视线投进小胡同,见那里蹲着若干摊贩,面前摆着丝瓜、黄瓜、菠菜、洋葱、鸡蛋等。秋日的阳光落下来,这么狭窄的胡同根本盛不下,飘飘悠悠荡漾到外面,有些地方就毫无理由地亮起来。
主街两旁停满车,见缝插针的汽车左歪右扭,只剩一条车道。前面一辆车的司机连打几个喷嚏,车子一顿一顿,后面的车都慢下来等他。M197公交车间或在车流中闪过。
小河一条,深三四米,宽最多两米,水浅近无,却有潺潺声。旁竖告示牌:“水源保护区河道及岸坡严禁倾倒垃圾、排污、养殖、耕种、取水和垂钓。”看到“垂钓”两个字笑了,这里怎么能有鱼?水电、天然气等各种管网懒得从地下穿过,无序地搭在河面上,杂乱无章。
越往村外走,越显宽敞,路边停的车也没那么多了。多为僵尸车,有的上面蒙着一块脏兮兮的油布,有的全裸,已现斑斑锈迹。挡风玻璃上的树叶积攒了一堆,枯叶仍不断落下,其中一片砸到我头上。雨刷器刮到半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停止了,一直停到现在。动与静,各自固执。环顾四周,孤独中略显恓惶。
我不知道该把这个地方称作村庄呢,还是称作城市。它明明是城市的一部分。这个城市早就取消了农村户口,从法律上讲已没有一个农民。但此处名为社区,却还带着浓重的村庄痕迹,好像脱壳而出的蝉,刚蜕了一半,残存着另一半。整个村庄背靠着山,有楼房,有平房,并不规整,随着地势起起伏伏。门口拴着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黄色的长毛被风吹出一个个小旋涡。坡地上还种着豆角、茄子等,两个茄子像两只眼睛,突然瞪一眼,吓我一跳。野生植物流布于每一块空地,以白茅草、鬼针草为主。鬼针草开白花,种子像一根根针,有倒刺,扎到人的衣服和运动鞋的鞋面上,就能跟着你远走他乡,在新的地方落地生根。这些植物萌发有早晚,并不整齐划一,有的郁郁葱葱,有的已经枯死,使得这一整片绿色显得杂乱和野性。
这个隶属于深圳市南山区的村庄颇有些来历。明朝时新安县上川村民王姓先祖迁此开垦田地,成为地主。其他姓氏的村民到此打短、长工或租地耕种,久之便定居下来,和王财主组成一个多姓村庄。村后山腰处有一块十几米长的石头,平整光滑,村民放牛、耕地或劳作途经此处,常把牛拴在石头旁边,坐在大石头上歇息。久之,石头得名“牛墩石”,村庄则得名“牛成村”,别名“牛绳村”。一年又一年,村民在时代洪流中随波逐流,眼一睁一闭,一天过去了,再一睁一闭,一个时代过去了。他们用同样的努力,并不能换来同样的结果,但他们仍然坚信努力。期间村庄曾数次毁弃,现在的村庄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在原地重建。当初的石头自然也不见踪影了。
前些年的资料显示,该村庄与附近其他城中村类似,实际人口一度近万,户籍人口不多,200有余,估计现在变化不会太大。村民大多经商,主要收入来源为房屋出租、村集体经济分红、工资性收入和商业经营等。
被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着,整个村庄貌似安静,其实不然。站在路边,依稀可闻锯木头、锯瓷砖、锯铁片、锯玻璃的声音,此起彼伏,耳朵里杂乱无章。我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南走到村北,把见到的工厂和企业的名字记下来:峻华石材“世界名石中心”,并不恢宏;中控集团,来头很大的感觉,其实就是一座楼。深圳市老表车厢制造有限公司、深圳市永诚建筑装饰工程有限公司、深圳市振华贸易中心、深圳市宾兴门业制造有限公司、深圳市鸿森五金建材实业有限公司、广东雅林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名家字画、复制批发、文化礼品开发)、美林家具、华尚家具、晶森激光……看上去蛮多,当它们散布在整个村子里,与民居杂处,如同暴雨入沙,并不突兀。经济运行自有逻辑,即便没人规划,各行各业也会因为上下游关系自动扎堆,从中可窥,这里曾是家具和石材业的聚居地。
而今最大的一个场地,却是德邦速递的转运中心。叉车你来我往,货拉拉进进出出,地上堆积着打包箱,一个企业壮大了,上下游皆有饭吃。近几年深圳物流业成长明显。行业兴衰自有定数,与之抗衡固然悲壮,但也只是悲壮而已。不用担心事物的消失,此消则彼长。只要社会健康,总有活水流入洼地。
村中仍有很多闲置的空地、铁皮房等,随处可见“厂房出租”的招牌。招贴栏中贴着附近工厂和公司的“招聘启事”,职位涵盖文员、财务、技工、面料裁剪、包装工、LED组装工人,月薪大多在四千元到六千元不等。
心想,如果我来,能干什么呢,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有着地域特色的民居与这些忙忙碌碌的公司、企业平和地站在一起。风吹来,各自扬起脸。
我却看到了无声的拉扯。牛成村紧挨着阳台山和西丽水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似乎是刻意躲开喧嚣,躲开城市的侵蚀。它跟着这个城市的节奏已经走了半程,像僵尸车上的雨刷器,想到了什么,戛然停下,开始守成,成为城市的一个截面。而外面的新事物一个劲儿要把它拉走,厂房就是那一根根绳子。
看不出村庄有一丝反抗的迹象,它只是凭着原始力量站在这里。虽大势难阻,但一时半会儿还拉扯不出去。那股原始力量到底是什么呢?这里的街巷,这里的表情,已经和远处无异,斜坡上种着的那几棵茄子自然也没这么大力量。
靠什么呢?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循声而去,见一厂房前面围一圈人。随着锣鼓点越来越急促,圈子越缩越紧,维持秩序的保安不断走近人群,将圈子往后推。这边推得凹出一块,旁边就凸进去一块,能量守恒。后来保安破罐子破摔,不管了。人群中间,打鼓者时而屈身用力,时而直身缓气;敲锣人不要钱似的狠命敲,自己却侧身做躲闪状,似乎预防巨大的声音崩出火花烫着自己。正中四人,分成两组,两只狮子,一人举头,一人披皮。黄红相间,颜色鲜丽。狮子摇摇摆摆,蹿蹦跳跃,做出各种姿势,惟妙惟肖,忽然直立起来(其实就是后边那人将前边那人高高举起),亮出两条巨大的条幅,一曰“风调雨顺”,一曰“国泰民安”。围观者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录像。约十分钟后,舞狮团重整队伍,在鼓乐声中沿街道巡游。人群也由圆形变成了条状,跟在后面和两侧,热热闹闹地往前走。
嫌太吵,我避开巡游队伍,随便一拐,却见另一场景。
狭窄而长的胡同里,地面铺着一张硬纸板,纸板上一块布,布上一张木质案板,案板上一只烧猪(又名烤猪,周星驰的电影中常见此物),色泽金黄,皮上有密密麻麻的气泡。脆而硬,一刀下去,咯吱作响,周围一圈中老年女性,带着宽边帽,叽里呱啦说着方言,指指点点,貌似在挑选。七八双或者十来双手齐聚我的镜头中,像随意摆放的枯树枝。另一男性,一手持砍刀,根据伊们的吩咐,不断砍向烤猪。完整的烤猪渐渐七零八碎,香味悄悄弥漫过来。
烧猪肉被装进一个个塑料袋,有的拎着走了,有的意犹未尽,躲在一边看,但大家都没有付钱的意思。应是免费领取。我从杂乱的语言中,隐约分辨出“太公分猪肉”几个字,脑子里轰然一响。
听闻已久而未得见的名词,终于落到实处了。
此乃岭南特有风俗,古称“太公分胙”。此处的太公,指家族的祖先,或是家谱中可考的第一代祖先,或为曾有功名、官位显赫的祖先。族中春秋两祭,及遇重大事项时,各家都需交纳钱银拜祭祖先。仪式完毕,由族长或村内德高望重之人将祭祀用的烧猪分发给各家,即为“太公分猪肉”,意为“祖先赐食”,满堂子弟应以此自勉,务求上进,不要辜负先人期待。
“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从这句歇后语中可见“平均主义”之一斑。古代物质匮乏,猪肉不仅有精神上的鼓舞,更具补充营养的现实意义,所以也成为家族扶危济困的手段之一,鳏寡孤独往往可以获得更多倾斜性分配。时至今日,想吃什么都有,“分猪肉”又回归精神层面。“分猪肉”的机会也不再限于最初的祭祖,传统节日、本地特殊纪念日,即或被大学录取、新店开张,也以分猪肉的方式与大家同喜。
此时此刻的“分猪肉”,应该与前面的舞狮表演彼此牵连,也许是村中有事,也许是附近企业庆典,跟仪式庄重繁杂、规模宏大的“分猪肉”比起来,要简单得多,轻忽得多,但正因简单,才见真实和扎实。恰似一汪水被不断蒸发,最后的湿润久久不散。
称之为“文化”,或显其大;称之为传承,岂非恰如其分?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将其紧紧锁定在这个地方。平时并不显山露水,一旦有外力拉扯,它们就衍生出定力。他们视之为美好的东西,会在基因里留下痕迹。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即使被打散了,这个地方面目全非,变成另一个地方,在一定时间内,只要有一点引线,他们就会以习俗为暗号,重新集结,找回彼此共同的过往,继续传递,甚至光大。
就在分猪肉不远的地方,另一群说着各地方言的人,或坐或站,好奇地向这边看,也不时讨论着什么。他们都是所谓的外来人口,在租住的村庄里没有户籍。他们和有户籍的人住在同一条街巷,在同一个摊贩那里买菜,在同一个小饭馆拼桌吃饭。大家交同样的电费和水费,但彼此的生活各不相同。如果要真的融合在一起,至少需要两代、三代人甚至更久远的时间。而他们都没有主动性,走一步看一步,或水到渠成,或一拍两散。后者不参与前者的拉扯,却是另一种方向的影响与拉扯。
我在牛成村中行走,在无声的拉扯中徘徊,徘徊,感觉自己也不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