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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一夜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 吴相艳  阅读:

  走进青州,是怀着几分敬畏的。天下分九州,青州有其一。悠长的历史和厚重的文明,是藏匿在荒原里坍塌的宫殿,彼黍离离,行迈靡靡,我没有自信能找到进入的大门。尽管今日青州已由煌煌史册上的宏大概念和广袤的地理范畴退缩为一座小城,但我相信,文明的阶梯依然掩映在大地之下,没有几分追索的执念,恐怕难以登堂。

  但还是来了,不为仰天山怀抱里的重峦叠嶂,不为古城石板路上幽幽的青光,暮色将沉时,一脚踏进归来堂,便久久不愿出来。

  我知道,我为谁而来。归来堂再也等不到归来的主人,作为千年后的过客,能在归来堂停顿一下脚步,哪怕一夕一刻,也好过未曾谋面。

  一

  青州是赵明诚母亲的故乡。1107年,政治风口上的赵挺之罢相,不久溘然长逝。赵明诚因是封荫之官,连带受罚,成了庶民。生活巨变下,赵明诚携妻子寓居青州,而没有选择老家密州,无论什么原因,都是青州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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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明诚也算青年才俊,赵挺之有宰相威名,无论如何,都是人中翘楚,青州骄傲。如果不是研究历史,谁知道赵氏父子?倒是但凡读过几天书的人,无人不晓李清照,且多多少少也能背上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吧。一座城,因为一个女子的到来而名声大噪;一个女子,因为在一座小城20年的安居而获得一生最多的幸福时光。青州与李清照,也算互相成就吧。

  那个秋天,北方的天空异常萧索,李清照夫妇的归来,让这个秋天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明朗。做庶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相比官场上的喧嚣,生活反倒多了一份安全、安静,这尤其适合李清照的气质。富而无骄,贵而不舒,贫而无谄,这些孔子时代就被定义的标准,是深深印刻在士大夫精神基因中的。出身名门的李清照当然具备这样的精神基因。她一入青州,便深深爱上了这片山水相映的土地,这从她给自己居室的命名可见一斑。

  她是陶渊明的忠实拥趸,采菊东篱的日子想来神游已久。她借《归去来兮辞》显志,书斋命名“归来堂”;取“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句中“易安”二字,居室命名“易安室”,自号易安居士,随性而安的心志已然昭告天下。

  于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爱人相伴,志趣相投,风轻云淡的日子,哪有不安啊。他们“互唱互随”,青州20年,让世人看到爱情最美好的样子,是双向奔赴。

  赵明诚是仰慕李清照才名的。据元代笔记小说记载,当年赵挺之要给赵明诚娶妻。赵明诚给父亲出了一个谜语:“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合起来,谜底不就是“词女之夫”吗,这就几乎指名道姓地提出要娶李清照为妻。年纪轻轻,尚在闺阁中,就被冠以词人之名的,除了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之女,当朝还有谁呢?可见,身为贵公子的赵明诚审美不俗,而且,自知才气不如,不是相轻,而是努力奔赴。婚后,有次李清照写了一首《醉花阴》寄给远在外地的丈夫,赵明诚闭门三日,苦思绝想,写了50首《醉花阴》,一并拿给朋友鉴赏。朋友品评后,说只有三句最好,哪三句呢?当然是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至此,赵明诚估计谁也不服,只服娇妻了。

  李清照当然没有以此自恃,压丈夫一头,而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丈夫的金石研究,夫妻二人很快成为徜徉在青铜铭文、碑刻等早期考古行当的玩家兼藏家。

  多少个黄昏,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闲饮,面对堆积的史料,夫妻二人经常开展智力竞赛。一人问某事、某句在某书、某卷、某页、某行,最先答出者先喝茶奖励。李清照多么聪慧的女子,每每先答出,肆意大笑,以至茶水泼了衣襟,依然开怀不已。赌书泼茶,这是多么高级的打情骂俏,羡煞后世多少才子佳人。清代才子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词里,就忧伤地留下“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叹息。

  是啊,多少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只恨当时光阴短,再也无觅归来堂。

  二

  新修的归来堂坐落在范公亭公园内,与范公祠毗邻。公园内绿树掩映,花草相嬉。李清照和范仲淹的词句被制成图片,悬挂于枝桠间,在树影下摇曳,使公园弥散着文化的馨香。在范仲淹去世大约30多年后,李清照才出生,可见二人并无交集。青州人怀念范仲淹,是感念他在青州的善政,仰慕他先忧后乐的博大胸怀。怀念李清照是怀念什么呢?一个生逢乱世的离乱人,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且行且吟的背影,和瘦成一地的黄花。

  靖康之变后,金军转年占领青州,归来堂再也庇护不了李清照了。两个皇帝被北掳,一个皇帝在南逃,丈夫远在赴任湖州路上,百姓惶惶如丧家之犬。山川悲鸣,家国何在?覆巢之下,粗茶淡饭的“易安”梦想竟是奢望。

  那就追随着皇帝的脚步,一路南逃吧!

  从课本上学到对宋朝的概括是“积贫积弱”,后来学历史,发现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中国历史上一个文风郁郁、国祚悠长的朝代,实在太贫瘠。自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北宋起,至陆秀夫背着赵昺投海自尽南宋亡,享国319年。从时间上算,自秦统一天下后,仅次于汉。与汉不同的是,宋从来不是一个统一国家。从它建立的那天起,辽、西夏、大理、吐蕃这些政权就与之并存。尤其辽国的存在,成为赵家天子的心头痒。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送,从此契丹实力大增,与北宋抗衡。赵家天子做梦都想收回燕云十六州,恰有一个叫赵良嗣的人提出联金灭辽建议,宋徽宗从艺术世界抬起头,一意孤行,与新崛起的金国签订海上之盟。双方约定,共同灭辽后,燕云十六州归宋,其余好处尽归金国所有。

  只是,事态的发展严重超出了艺术家帝王的预料。三方交战中,金军势如破竹,一路败辽;宋军落花流水,一路被辽败。结果是,辽国灭亡了,也让金国惊讶地看到,原来大宋王朝竟然是如此一个经看不经打的花架子!一场战争下来,好比把自己软弱无力的美丽胴体赤裸裸暴露在一头色狼面前。更深的结果自然是,燕云十六州没有要回来,东京汴梁也成了金军的餐中肥肉。

  靖康耻,根源众多,但既不知人,更不自知,岂不是自取其辱的痼疾。估计宋徽宗在黑龙江的冰天雪地里披着羊皮痛定思痛的时候,最后悔的事就是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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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代的泥石流滚滚而下,归来堂像千万间普通民居一样,瞬间粉身碎骨,在战火中荡然无存。

  说宋史,两个数字背后折射的历史,颇具代表性。

  一个是靖康耻,1万余人(金人《宋俘计》载1.4万,亦有他说,如10万)。1127年,金军直捣宋廷后,并没有鸠占鹊巢赖着不走,不是不贪恋东京繁华,而是孤军深入,只适用兵家突袭,而非久留之计。只是他们得手得太容易,容易到让人严重怀疑大宋这只纸老虎,还能不能称其为一只老虎。但稍后四处燃起的民众怒火和勤王之兵还是令人忌惮的,他们匆忙扶植了一个傀儡政权后,便一路高调北归了。这次北归,掳走了金银财宝,还掳走了他们认为必须带走的人——以徽、钦二宗为首的赵氏皇族,后宫妃嫔,朝臣卿相,还有,大量的女人。

  能让胜利者骄傲的是什么,他们带走什么;能最深羞辱失败者什么,他们带走什么。而羞辱失败者的女人,就是这些胜利者的集体狂欢。

  仗打输了要赔银子,银子不够就用女人折算抵债。一个女人值多少钱呢?是有明码标价的:“王妃、帝姬(公主)每人折合金子一千锭;宗姬、宗妇每人折五百锭;族姬、族妇二百锭;贵戚女折金一百锭……”看,人家可不是明抢啊,人家是有计算公式的,人家是讲武德的。谁叫你软弱无能,是失败者呢!

  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被牛羊一样牵扯着,送进金军大营。当年赵匡胤抢了后蜀国主孟昶的女人花蕊夫人时,不知可曾想过,自己儿孙的女人也会被别人抢去蹂躏。花蕊夫人悲叹自己的国家“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而今,三十万大军同样保卫不了一座宫城里的女人。

  一个是崖山痛,10万人。1279年,南宋流亡小朝廷被蒙古大军逼到了广东江门崖山海域。当败局已定,左丞相陆秀夫背着8岁的小皇帝赵昺决然投海,10万民众随之跳海殉国。

  我想,陆秀夫背起小皇帝的那一刻,一定是骄傲的,他一定想起了100多年前金军押解徽钦二帝、后宫妃嫔、皇室宗亲、勋贵重臣、大量女人北上的耻辱;想起了3年前元军押解宋恭帝、两宫太后、皇室宗亲、勋贵重臣、大量女人北上的疼痛。穿过弥漫的硝烟和沸腾的火海,那片赤色的海水,注定是最好的归宿。

  同样是亡国,同样是死亡,一个让人深感羞耻,一个令人莫名悲壮。

  感谢陆秀夫,让有宋一朝,保持了最后一点体面。

  感谢8岁的小皇帝,小小年纪,也懂得从容赴死,保持国君之威严。

  感谢10万民众,让誓死不做亡国奴的气节彪炳史册,浩气长存。在宋朝对外战争中,软弱、求和,一直是主旋律,是他们的决绝,给历史的天空洒满刚性的光辉。

  思绪飘得远了。我想说的是,如果李清照活在崖山海战那一时空,即便不能亲自上战场手刃来犯之敌,也必定是凛然殉国的。逝去的生活再也无法归来,不被泯灭的,一定是精神,虽历万折而不摧。

  三

  青州的文明史可以追溯到七千多年前,远古的不说,自两汉到明初,青州一直是山东政治、经济中心。探秘东夷文化,猎奇曹操的青州军,都是有意思的历史小课题。但相对其他文物,人们似乎更喜欢从一些人物的生命轨迹里,寻找历史文化的蛛丝马迹。比如,贾思勰、范仲淹、王曾、冯溥,比如李清照。这些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都是游走在历史缝隙里的标点,在特定的篇章里掀起过波澜。

  李清照生活在两宋交替之际,她的生命波澜与时代风波不可避免地交缠在一起,命不由人。如丈夫赵明诚病亡,撇下她孤苦一人;如夫妻毕生所收集的金石文物不是毁于战火,就是失于流离之路;如遭遇感情骗子张汝舟,宁可坐牢也要手撕渣男获得活着的尊严。这些苦难,个人不可左右,风浪来袭,无需心灵挣扎,坚强以对就好了。倒是那些来自身边的软打击,说不出、道不得,也许才是高傲的心志不可承受之重。

  赵明诚离开青州,先后到莱州、淄州任职,后来又到江宁任知府。期间,江宁发生武官叛乱,危急关头,作为一城首领,赵明诚竟然弄根绳子从城墙上坠下来,弃城逃跑了。历史上“夜缒而出”的,还是春秋时期,那个70多岁临危受命,凭三寸不烂之舌,退秦晋大军,保全国家于危难之中的烛之武。

  要说也没什么,有宋一代,逃跑已经不是新鲜事,连皇帝都带头逃跑,何况一个地方官呢!但这件事却深深影响了李清照对丈夫的看法。对丈夫临阵脱逃的行为,李清照既愤且耻,后来行至乌江边时,那首足以让一切苟活者汗颜的《夏日绝句》横空出世: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写这首诗的时候,宁可袒胸露乳披上羊羔皮,项上拴着绳子跪着爬行也要苟活的徽、钦二宗,大敌当前仓皇出逃的丈夫,平时在朝廷上争权夺利,关键时刻集体投降的男人们,是多么让一个女人失望啊!骤然理解了八百年后,鉴湖女侠秋瑾那首《对酒》传达的豪情: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生在宋代的李清照当然没有秋瑾这样的女权主义和政治觉醒,她凭借的就是人性骄傲的本能。这是性格里的骨头,是精神挺立的基石,惟其如此,她的婉约词里才有立得住的风骨。李清照被后世奉为婉约词宗,婉约是风格气质,不等于软弱无骨。没有硬度的软,就是一滩烂泥巴,而有了硬度的软,就是水。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李清照是水中清泉。父亲李格非为其取名,绝对寄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厚望,只是他们谁也预料不到,国难的泥石流下,一溪明朗朗清泉的际遇。

  无论如何,保持内心的骄傲,是一泓水最后的倔强。这种骄傲的倔强,是深埋在易安词里的瑰宝。人们倾慕李清照,不仅因其才,更仰其志,惟其如此,李清照才是立体的,才是站在婉约词之巅不可撼动的高峰。

  时光转到1644年,随着一个末世皇帝在煤山上自缢而亡,又一个朝代结束了。当满清兵马围住南京城时,柳如是拉着丈夫钱谦益一起投湖。并说,你殉国,我殉夫,死而无憾。钱谦益答应了,转身试水,却说了一句羞煞天下志士的话:“水太冷,改天再来吧!”

  柳如是闻言,愤然跳湖,钱谦益死死拉住爱妻不放,最终做了苟活者。这事真假,正史中没有记载,但投清的钱谦益被清朝修史者直接打入“贰臣”之列,却是不争事实。倒是柳如是,在钱谦益亡故后,为了保住钱家家产,风华年纪,决然自缢,践行了殉夫的誓言。

  钱谦益是谁?是东林党领袖,是当世大儒,是强敌来犯前能在朝野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世人楷模。当真的需要以行践志的时候,反而不如一个从风月场走来的女子呢?

  李清照和柳如是,一个是出身显贵的名媛才女,一个是艳冠秦淮的风尘名妓。国难面前,她们如果自杀,连“殉国”的名分都没有,顶多是“殉夫”守节,但她们所表现出来的铮铮风骨,挺起的不仅是女性世界的精神脊梁。

  四

  夜幕下的青州古城,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也好,少却人声喧闹,安静得听得见雨打青石的细碎,听得见千年古槐匀整的呼吸。大槐树是宋代的,淋了千年风雨,就那么骄傲地站立着,仰望着,等待着。多么希望,这是李清照亲手种下的,至少是她认识的,或者是彼此见过的。李清照自从离开青州,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还有一种等待持续千年,冷峻的历史将充满人性的温度。

  为什么不是呢?也许就是!归来堂等不来旧主人,但天南地北的过客寻寻觅觅而来,因为一个人而亲近一方土地,岂不证明,词宗之精魂,早已归来!

  晚年的李清照在颠沛流离中,颇喜欢一个天资聪慧的孙家小女孩,想把毕生所学传给她。没想到,女孩一口回绝:“才藻非女子事也。”

  一生自视甚高,世评亦不低,没想到,在一个小女孩那里遭遇如此回怼。这哪里是一个孩子的观点,分明是整个时代的风标!一个女子不蜗居在家里相夫教子,不低头专事女红,弄那些诗词歌赋、金石研究,有什么用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谁说那夜梧桐细雨下的愁苦,除了国破、家亡的悲凉,没有这不被世人理解的大孤独!又一个说不出、道不得,“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幸亏李清照内心是强大的,否则,这一句“才藻非女子事”足够锋芒,足以击溃一个柔弱者内心的骄傲。

  幸亏后世还有柳如是、秋瑾这样的女子,让“才藻”在女性世界郁郁葱葱,芳华不断。

  幸亏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动到“才藻是男女共事”的时代。但一个新的痛苦是,在对金钱和功名的疯狂追逐中,我们的“才藻”哪里去了呢?

  青州夜,槐花香,淋漓雨,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清远的梦境中,始终迂回闪烁一句话。那是易安居士的一首咏桂花词: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青州 敬畏 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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