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草原空
从红原醒来,轻盈的雨,落在窗外无垠的草原上,一片苍茫。
摸黑来到红原时,星光下的草原,早已进入梦乡。我们在县城与草原的边界线附近,随意找了一家旅店住下,说好次日清晨早起看草原升红日的盛景。谁承想,满天的星光里竟藏着几朵不安分的乌云,它们于夜深人静时分悄然结成了联盟,要在黎明抵达之前酝酿一片云雨。
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失落。
不能在草原与朝霞构筑的梦里醒来也就罢了,还要和潜意识里天高云淡的草原擦肩而过,雨中的凉意就一阵阵涌上心头。在丘区简阳长大的我,从没有真实地置身过草原,电视和网络上的构图,诗词和歌曲里的吟唱,构成了我对草原的全部想象。天该是蓝的,云该是淡的,草该是青的,牛羊该是散淡的,牧人该是奔放的,从未想过清新明丽的草原闯入一阵朦胧烟雨,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按计划,我们要在红原县城周边的草原上牛羊作伴、骑马驰骋,感受天地的辽远与历史的壮阔。这一场雨半点要停的意思也没有,我们只好把九曲黄河第一湾的日程提前。然而有些醉心的风景,有些难忘的故事,总是在计划之外,闯进我们的生命。
公路在广袤的草原伸向远方,好似在宣纸上拉了长长一笔,那青青的草原就是大片的留白,那若有似无的烟雨就是淡淡的墨痕,简单几笔的泼墨画境却给人以无限的遐想。驱车在雨雾笼罩的草原上,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字来——“空”。空空如也的“空”,空山不见人的“空”。没有流动风景的草原是空的,成群结队的牛羊在低洼处躲雨,牧民也回到帐篷喝起了青稞酒,只有那些雨滴不停地敲打着车窗。心仿佛也是空的。妻子把头靠在车门上打起了盹,而我则懒心无常地踩着油门、听着老歌,只有女儿伊伊不停地擦着车窗上的雾气,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一切。
苏轼写过一种“空”,是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空”。在他的眼里,“水光潋滟”是极致之美,“山色空蒙”也别有一番韵味,反倒成全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绝唱。生长在阿坝的藏族作家阿来也写过一种“空”,是长篇小说《空山》里的“空”,是古老村落在历史山谷中久久回荡的“空”。在伊伊的世界里,这草原的“空”,是否也是水墨晕染开来的幽远古意,亦或是历史长河响起的文明回声呢?年仅三岁的伊伊没有过多的联想,也没有落入俗套的标准审美,只在幼小的心灵上一遍遍着上烟雨草原的原始底色。
或许,此时此景的草原,将成为一种干净而纯粹的意识,潜藏在脑海,交汇在血液,成为伊伊一生的诗意源泉。
雨渐渐小了,风在草原上吹着。慢慢有牛羊闯入我们的视线,有的埋头吃草,有的低头喝水,有的打量远方,有的成群迁徙。“快看,羊群!”妻子从睡梦中醒来,惺忪的双眼瞬间充满神光,不停地搜索着羊群的踪迹。空空的草原,终于有了一些流动的风景,这让人瞬间来了精神,飘荡在车内的旋律似乎也悠扬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当伊伊突然背诵出北朝的民歌时,我猛地一怔——年幼的伊伊,背诵过《敕勒歌》,但歌中景、词中意未必能深刻领会,那么她是怎样做到见景生情的,又是怎样做到精准抒发的呢?
我从后视镜分明看到妻子的脸上难掩激动,紧紧地把伊伊抱在怀中,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颊。我甚至看到妻子的眼中。有些热泪在打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深情温度。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情感联系,有时用不着过多地诠释与解读,它往往在岁月沉淀抵达之前最自然地流露在某个美好的瞬间,最终定格成人生最可贵最恒久的记忆。
我们在长大的过程中,天真慢慢被侵蚀,感知渐渐被风化,往往偏执地认为最好的风景是外化的内心,而非内化的山川。面对雨中的草原,我和妻子发现、感知和抒发美的功能,都远不如伊伊,似乎我们早已失去了欣赏“空山新雨后”“清泉石上流”的那份闲适与恬淡,难以抖落身上的尘埃。
日常里,妻子喜欢摆弄花草,刚开始在阳台上放了几盆君子兰、红掌、绿萝,错落有致,十分惬意。可后来,妻子不断添置各类花草,直到把阳台塞得满满当当的,原本养花的意境也就全然没有了。我以中国画讲究留白来营造气韵和灵动给妻子打过比方,倘若阳台是一张中国画,是否也该为它适当留白,让我们的生活多一点空间和意境呢?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意识不到“空”的诗意与悠远,反而不停地用各种喜欢或不喜欢的事物来填满我们小小的心房,以至于有一天不堪重负,活脱脱变成一个成天抱怨的“怨妇”。
或许,曾经的我们也和伊伊一样,空得像一张白纸,世间万物轻轻一落笔,都是最美好最动人的湖光山色。站在彼岸的我们,多么希望,成长的风浪不要无情地摧毁伊伊内心纯粹的堡垒,让她这一生,都拥有雨落草原的这份空。
雨落草原空,空出一首诗,空出一幅画,空出一份美,也空出一份愿,无疑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永恒阿妈树
在四姑娘山,最让我感到震撼的不是连绵的山、秀美的景,也不是雪山下古老美丽的传说,而是那些不知在某年某月某天枯掉的树。它们或在刺骨的雪水中静默屹立,或倒在路边抽出了新枝,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上,被郁郁葱葱的森林包围,反而成为一道直抵人心的生命风景。
我是在上山的路边发现这些枯树的,尽管景区专门为它们立了说明牌,但在一棵棵参天的树和一丛丛茂密的草构成的浩瀚林海中,它们仍然显得形单影只、声希味淡。络绎不绝的游客从它们身旁经过,有的漫不经心地瞄了两眼,有的则完全没有留意到它们的存在,很少有人驻足打量,仿佛与一棵棵枯掉的树对视,毫无视觉上的美感可言,更无现实选择的内心冲动。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它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以格外自我的姿态保持着一份独有的矜持。只有真正停下来走近它们,聆听它们内心独白的人们,才有可能从千年时光的积淀中发现美的存在,读懂生命的顽强与伟大,领悟到内外明澈的爱的轮回。
幸好,我在满目苍翠中发现了它们。
幸好,我在亦步亦趋的人群中停下了脚步。
或许,它们是在千百年前的某个风雪天里倒下的,清脆的嘎吱声,在空旷的大山里并未引起冬眠动物们的惊觉。很快,积雪将它们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仿佛谁也不知道,白茫茫的一片之下,还有几棵惶恐的枯树期待着来年的阳光。春暖花开时,积雪慢慢融化,它们重新探出脑袋,伸了个懒腰,仔细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邻家的树、邻家的草、邻家的花及熟悉的动物朋友们,正在阳光下迸发出朝气蓬勃的生命活力。这时,它们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干枯,风华早已不在。在邻居和朋友们眼中,它们已是风烛残年,哪怕一阵风过,都随时可能呜呼哀哉。
坍塌的生命,将就此终结了么?
“不!”它们用微弱的气息讲出这个“不”字时,却十分铿锵,目光中是历经千年风霜雨雪的笃定。这份笃定来自极端气候条件和恶劣生存环境中的千年淬炼。正因为有这份笃定,今时今日,我们才有幸在阳光与雨水交织的季节里,看到枯树干上抽出一根根新枝,孕育出一簇簇希望。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它们生出几分敬畏来。越是敬畏,越让我无法挪动脚步,越让我抱以生命思考走近它们,面对它们,甚至尝试着读懂它们。枯掉的树干无序地横亘着,新长出来的枝条早已在它们熟悉的阳光下,构成一派枝繁叶茂的新气象。枯荣之间,仿佛向有缘人传递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启示,又像是对天与地诉说着天道轮回的生命哲学。
它们在历史缝隙间的低吟浅唱,正好被我听见了。
在景区所立的说明牌上,它们有个好听的名字——阿妈树。我毫不掩饰对这个名字的喜欢,并不仅仅是因为好听,而是因为它十分贴切地对枯荣之间体现的生命之伟大进行了深刻而凝练的诠释。我内心的这点欢喜,从说明牌上书写着的这样一句话,似乎也不难看出端倪——“力竭干枯之际,用残存的生命力托起无数个新生命,深根连枯干,枯干育幼枝,把伟大的母亲形象体现得淋漓尽致。”
对此,我深以为然。那些枯掉的树,就像是一个个行将就木的阿妈,往往在面对来日方长的孩子时,它们总恨不得将自己身上仅存的一点烛火燃烧殆尽,以此照亮孩子的前路,心底多么希望孩子不曾在每一个人生的三岔路口迷失方向。阿妈树,其实映照的是作为孩子的我们与父母之间的生命传承,折射的是作为父母的我们与孩子之间的生命许诺。当我们读懂了阿妈树,也就读懂了我们自己的人生。人生如树,枯荣之间,尽显爱与伟大。
伫立在阿妈树前,我想起了诗人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那些枯掉的树不正是诗中的“落红”么?那些新绿的枝条不正是诗中的“花”么?或许,有一天,枯掉的树干也会在岁月的风化中彻底腐烂,化作一堆堆黑褐色的泥土,但它们的生命却并未因此终结,那些枯树上的枝条早已茁壮成长,并将根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地,从此踏上了阿妈曾经走过的漫漫人生路。生命不就是在这样周而复始的传承中,走向坚韧,走向伟大,走向永恒的么?!
阿妈树,为了传承,将生命的战线无限拉长。而我们,则同样为了传承,尽情燃烧着生命的烛火。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与那些阿妈树相遇,那时,似曾相识的我们与它们相视一笑,挥手致意,彼此道一声“阿妈”。
这声“阿妈”,让生命继续走向永恒。
云上萝卜寨
云在天边,时而定格成梦里的样子,时而在湛蓝色的绸布上缓缓移动。萝卜寨就在云上,它是云朵上的街市。我们行驶在一圈又一圈的盘山公路上,向着天边的云朵驶去,向着梦里的萝卜寨驶去。
云仍在天边,萝卜寨已在眼前。
寨门口三两羌族阿妈支着售货摊,叫卖着具有浓郁羌文化元素的小饰品、服饰、布鞋、垫底等小商品,手头也没有闲着,一针一线地绣着花或纳着鞋底。在她们沟壑纵深的脸上,烙着深深的岁月痕迹,可当她们把笑容送给初来乍到的我们时,岁月在她们眼中却又如此云淡风轻。千年时光流转,一个民族的豁达,仿佛能够愈合所有曾经撕裂的伤口。至少,在她们朴素的笑脸上,我洞见的不仅是历史的厚重与沧桑,更是灾难过后的坚韧与豁达。
沿着斑驳的泥墙,走在狭长的巷道中,随处可见横生的野草和朽掉的木门。寻迹于此的游客们谈论着这里的过往,感叹着眼前的光景,无不为一个民族的伤口、一个寨子的命运感到疼痛与惋惜。轻轻推开一道门,吱吱呀呀的声响在耳边回荡,眼前是七零八落的废墟,废墟之上生长着野草与野树,有些树已经高过了院墙,郁郁葱葱,向阳而生。每一阵风过,眼前的野草与野树都向我们挥手致意,仿佛向我们诉说着一个关于生死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折射着生命的顽强与生活的智慧。
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也是选择。解读眼前这些废墟,不得不将时间的指针拨回到十多年前的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打破了萝卜寨的宁静,一间间房屋在摇晃中坍塌,一个个生命在废墟中消失,一个个美梦在刹那间破碎。萝卜寨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黄泥羌寨,大约三四千年前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一个历史如此久远、文化如此厚重、特色如此鲜明的古寨,就这样在猝不及防中倒下了,倒在一簇簇熟悉的云中。萝卜寨离震中仅5公里,这样的毁灭性打击,对一座千年古寨而言,是不可逆的。
废墟成了萝卜寨千年时光的终点。
向阳而生的野草、野树,却是羌寨人下一个千年时光的起点。
穿过一片废墟,向东眺望,一片全新的寨落是汶川大地震后重建的萝卜寨。寨子里幸存下来的人们,大多都搬到了新寨生活,在那里他们重新建立起生活秩序、生活习惯,以及对未来生活的信心。时间无法在废墟之上重构坍塌的古老寨落,却能在撕裂的伤口上抚慰受伤的心灵。蓝天之下,白云朵朵,日子就像十多年前一样平静,羌寨人在习以为常中坚守着千年文化的固执,也适应着全新时代的潮流。
这是一个古老民族的现代生存哲学。
站在岷江大峡谷之巅,旧寨与新寨在回望与眺望中形成极大的反差,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一片废墟就是地理之上的一段历史,一片新寨就是走向未来的一段征程。这些年,废墟之上开始有一些修缮的痕迹,羌寨人试图还原一些过往的生存迹象,给废墟重新注入文明的重量。对此,我喜闻乐见。期待有一天,羌寨人能在这里摸索到回家的路,而作为过客的我们也能在这里找到更愿意凭吊的理由。
古寨与新寨周围生长着难以计数的车厘子树,枝繁叶茂,枝叶间长满了青绿色的车厘子。绿色象征着生命,象征着希望。凝视着漫山的车厘子,就像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向着阳光疯狂生长,向着成熟勇敢前行,周而复始。羌寨人说,再过个把月,这些“大樱桃”就成熟了,欢迎届时再来做客品尝。羌寨人,把车厘子唤作“大樱桃”,从他们口中说出来,仿佛自带着一份甜蜜、一份珍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一定再来。
这是萝卜寨强大的生命磁场带给我深深的心灵召唤,让我无法抗拒。
阳光西斜,天空湛蓝,白云飘飘。我们从萝卜寨驱车离开,下山的路轻松了许多,心情像天上的云一样轻盈。当我们重新来到山下,再回首萝卜寨时,古老的寨子又回到了蓝天白云之间。那些随风变幻的云朵,仿佛堆积成一只飞天的凤凰,腾飞在萝卜寨,歌颂着一段浴火重生的传奇。
后来我才知道,萝卜寨又叫凤凰寨。不错的,萝卜寨就是一只云上的凤凰,演绎着一段浴火的悲壮故事,也昭示着一个涅槃的深刻寓言。